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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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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母親顯得特別好的興致和她們談話,顯然她還不知道這許多事,靜婉已經夠她擔心的了,她時時提起來,她說從她那緊皺著的眉就看出她有病,要不然,一個人不會那樣的,她只盼望到夏天她們還是住到山上去,那麼她就會養好了。 好容易從母親的房裡出來,菁姑又象影子似地隨了她們,花花在她們的腳下纏,不住地叫著,她好象已經知道點什麼,就用那尖鼻子到處嗅,想從她們那裡聞到些不幸的消息。說到靜婉,她就一口咬定那是女兒癆,嘴象連珠似地說著: 「不得好的,不得好的……」 「姑姑,您不要用這麼高的嗓子,怕三妹聽見了不舒服——」 「那怕什麼,有病早問醫,我還不是一番好意,提醒你們,難說我還盼她死麼!」 這個「死」字說得那麼重,在每個聽到的人的心上投下黑影,靜玲緊緊地咬著牙,恨不得狠狠給她一拳,恰巧她那兩片薄嘴唇又向她搧動起來: 「五小姐,您這兩天忙吧?」 「菁姑,這是什麼意思,跟我說話用不著用『您』字。」 「禮多人不怪,我這個倒了黴的人,還不得處處小心,免得招災惹禍。」 「這是什麼話,跟我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我那敢有什麼意思——」她用那幹嗓子叫著,不服氣似地搖著她那小腦袋,然後偏著一點說:「您還不是黃門一家之王,誰還惹得起!不要說我,連那些校長憲兵您都說打就打——」 「菁姑,您說這些幹什麼,這又是過去的事——」 靜宜實在怕又弄出什麼事來,就插嘴說,可是她並沒有因為她的勸止就停了嘴,反倒更提高了嗓音: 「怎麼,有別人做的,還沒有我說的麼?我偏不信——」 「不是那樣,說有什麼用呢,不過把小事化大,再惹一番唇舌——」 本來靜玲要說話的,靜宜又扯扯衣角攔住她了,就替她說。 「難說我就是那麼一個搬弄是非的人麼?好,我就知道這兩天又要惹氣,我眼跳了三天,我都不下樓來,果然下了樓,您們就都容不得我了,把我看得比外姓人還不如,誰還拿我當人,我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好——」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打著自己的嘴巴,兩隻腳還同時地跳著。 「菁姑,您這是何苦呢,誰也沒有說什麼——再說都算是您的晚輩,就是說得輕呵重呵的,您也得多包涵,犯不著生氣。我媽媽也才睡下去,這陣鬧了她,睡不著,這一夜就不用打算再睡了——」 「好,我知道,別人都比我重要,我還是回到我的樓上去,從此三年不下來,看你們怎麼樣!」 說完了,氣衝衝地走出去,又是很重地踏著樓板走,等她走上樓去,靜玲悄悄地爬上樓梯,把樓梯上口的一塊木板蓋好,又悄悄地下來,這時靜純正站在他的門前,他的嘴裡啣著一個煙斗。 「剛才是什麼事情?」 「沒有什麼,她故意吵一頓上樓去了。」 「真討厭,她簡直是我們家裡的不祥之鳥!」 靜純說過後,又回到房裡,關起門。她也就走回靜宜的房裡,告訴靜宜她做過的事情,靜宜就急急地和她說: 「那可不好,萬一有什麼事可怎麼辦,再說給她知道了她更要大鬧一番。」 「不會有什麼事,回頭我們和靜珠談話,保不定她又要悄手悄腳下來,明天清早我記著打開就是了。」 「也不用您打開,回頭我吩咐阿梅還靠得住些,好了,我們去看靜珠吧,記住,不許諷刺她,也不許罵她。」 「我聽大姊的話,你看今天不是兩回我都接受你的暗示,閉緊了嘴麼?」 她們說著已經站到靜珠的門前了,輕輕地敲著門,就聽見裡面象音樂般地應著。 「請進來——」 她們推開門進去,正著見她穿了一身紅絨的睡衣,手指裡夾著一支煙,看見是靜宜,怪不好意思地把那支煙放下,笑著站起來。 「我還不知道你會吃煙——」靜宜說著,一面用手絹掩著鼻子,在那柔和的燈光之下,那氤氳的煙,正象雨後山林間的雲霧那麼美麗地飄著。 「我不大抽,悶的時候就想抽。」 靜珠做著漂亮的手勢,可是靜玲什麼也不管,先把嚴閉著的窗戶打開,回頭過來又說: 「點著的煙真嗆人,你要是不抽,還是弄熄吧。」 靜珠也沒有說什麼,拿起那根煙蒂,走了兩三步,就投向窗外去,那點燃著的火亮就一直墜向無盡的黑暗中去了。 「你不會麼?」 靜宜關心地拉她的手,她笑著搖搖頭,可是隨手又從床上揀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你好象在想什麼事情似的。」 「唔,我想得很多,心裡亂得很,後來索性不想了,過一天算一天,總有一天——」 她說到這裡頓住了,兩隻手指絞著,先是用牙齒咬著上嘴唇,過後又咬著下嘴唇,好象這一切都是阻止她把話說出口似的。然後她很巧妙地換了話頭: 「我們都坐下吧。」 雖然她裝成極不在意的樣子,但她的心裡一直在盤算著,她還不能做一個肯定。 「你的事情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呀——」靜珠答著,聳了聳肩,「我有點聽天由命。」 「他叫什麼名字?」 「楊風洲,還是我們的同鄉。」 「噢,原來是他,我看見過,我看見過,在報紙上,他是個禿頭——」 靜玲急急地說著。靜珠就顯得一點不高興,說: 「我並不以貌取人——」 「眼前他倒是一個紅人,所有中國和日本的交涉都少不了他,每天報紙上都有他的名字。」 「我不注意他的事業,我知道他人很好,對我更好——」 「你怎麼知道他對你好?」 「難道我沒有眼睛麼?我當然看得出——」 「你可知道,他對我們的國家不好。」 「那是他的事業,我不管——而且這些事我們也弄不清,不能人云亦云,他就親自和我說過:『我不怕別人罵我是忠是奸,到死了以後才能斷定。』」 「你就相信了?」 「那倒不一定,我自己總有自己的見解。」 「那你的見解是什麼呢?難說就是把你這麼一個年青青的生命交給那個莫名其妙的中年人,平常既沒有聽見你說過,和你來往的時間又短,這麼輕易就把一生葬送了——」 「怎麼能說葬送呢,沒有一個人能占住我的,也許我以為一個人是很好的丈夫而不是一個愛人,在愛人之外,我還要有許多朋友,假如我是一個太陽,我就不能把我的光只照一方——」 靜玲聽到這裡,幾乎要笑出來,她心裡想:「這個比方夠多麼不恰當!」 「假使對方的思想和你一樣,那怎麼辦呢?」 「那我們是合則留,不合則去。」 靜珠很悠閒似地說,好象這一切問題她都思想過的樣子。 「你知道,他們這些小官僚今天在社會上有了點地位,不會是一個獨身漢,他也許要有外室者象你這樣的年青女子,他已經到手了兩三個,那你的一生不就毀了麼?」 「他得跟我正式結婚,我能生活得舒服,男人過了三十性情才定,他懂得體貼人,會順從我的意思——」 「聽說他有四十歲?」 「不,三十八歲,按照外國算法。」 「你記得,我怎麼不記得?」 「你記得,我怎麼不記得,他還告訴過我,男人選擇妻子的標準,年齡是他自己的年齡被二除,再加一,那麼卅八,十九,二十——我才只差兩歲。」 「得了吧,是再加七,該是廿六。」靜玲不服氣地糾正她。 「廿六,也差不多,我才不管這些!」 「好妹妹,你不要都照你自己的方法計算,你也替別人想想,我們雖然不必有什麼門第之見,可是你想,那個楊風洲是一個什麼人?難道你真想從此就丟開雙親,丟開自己的兄弟姊妹,和那樣的一個人白頭偕老麼?」 「我還要說,在你是一步路,靜珠,在我可是從姊妹一變而為仇敵。」 靜玲也誠懇地說,這在她還是少有的,她也想用真的情感打動她。 靜珠用跳舞的步子往返地走著,看得出來她的心也正在躊躇,靜宜不放過這個好機會,便又誠意地說: 「——好妹妹,你該聽我一點話,你正該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戀愛,這個世界原來是你們的?——」她說到這裡自己忽然覺得心一酸,有無限的感觸湧上心頭;可是她即刻遏止住自己的情感,接著說下去:「年青的人應該和年青的人在一起,不要只看眼前,要把眼放得遠大,將來的世界,也還是青年一代的世界,那麼為什麼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那麼一個人呢?不要聽他花言巧語,過後,就都不是那麼回事。那些年青人呢,也許眼前沒有發展,也許他們的性情不好,不會討你的歡喜,可是那些都是真情感,不是那批騙人的傢伙能表現得出的。你不還是青年麼,你又何必急急忙忙給自己加上一套圈索。你不是喜歡自由麼?那又何必把自由這樣束縛住?聽我的話,好妹妹,我都是為的你們好,你們都能有一個好生活,做姊姊的也就安心了……」 她說不下去了,這番話倒引動她自己真心的傷感,可是靜珠呢,只是埋著頭,忽然揚著下頰很高傲似地問著: 「家裡的人都反對這件事麼?」 靜宜以為這是說服她的好機會,便趕緊說: 「是的,是的,母親也不會贊成……」 「本來我倒無所謂的,您想,說到愛情的話我會喜歡那麼一個難看的傢伙麼?不過,既然一家人都反對,我倒偏要試試看!」 「什麼?」靜宜簡直驚愕得跳起來了,她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又問著:「你在說什麼?」 靜珠露出勉強的笑容,她又重複她的話: 「我是說一家人都反對,我倒要試試看。」 這一句,每一個字靜宜都聽清楚了,好象一盆水從頭澆下,使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她不瞭解,正想再問她一句的時候,靜玲走到她的身邊,她顯得再平靜也沒有了,就和靜宜說: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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