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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過兩天,黃靜玲到公寓去找趙剛的時候,趙剛就告訴她那些學聯的留校代表和××中學的一些同學都被捕了。

  「真有這樣的事!」

  黃靜玲氣憤地說著,她立刻想到劉瑉,她就又問:

  「劉瑉她們也被捕了?」

  「一個也不少,在他們的眼睛裡看起來這不但是違反校規,而且是有關國法。」

  「什麼國法,還不是隨口亂說!」

  「你可不要說,你沒有看見報紙上××中學校長的啟事麼?」

  「什麼?我沒有看見,那說些什麼?」

  「不必說了,那篇洋洋大文也長得很,我也無法記,他只把我們算成暴徒——還說我們是有政治作用的暴徒,真奇怪,這種人,而且他還說他有真實憑據,說我們是受別人指揮搗毀全校,並且還向我們提出賠償二萬五千元,你看好笑不好笑?」

  「其實那天何必去打毀他的住室?」

  「那倒是一個錯誤,不過當時群眾的激情也無法控制得住,所以才有那種幼稚的舉動。」

  「都是張國梁那個壞傢伙,要不是他,還惹不出這麼大的事來——怎麼,向大鐘呢?」

  「這兩天我要他住到他親戚的家裡,風聲很不好,我怕又要有什麼事,他在這裡一定要把小事化大,大事就不可收拾了。我看你這兩天也先告幾天假吧,免得被他們注意有什麼不便。」

  「注意有什麼關係——」

  「只是注意當然不要緊,就怕那個狗校長為了洩憤把我們的名字也報上去,那真有點麻煩了。」

  「我不怕,我不怕——」黃靜玲又在迅速地搖著她的腦袋,「總歸有個真假是非。」

  「什麼真是非假是非,把你丟到獄裡先過一年半載再說,看你那時候怎麼辦?」

  這幾句話才在她的心上有一點作用,她好象想了一些時才說:

  「那麼你呢?」

  「我!——」趙剛笑著緩緩地搖著他那個圓腦袋,很自信似地說著,「我有辦法。」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忽然院子裡響起了不同的人聲,趙剛趕緊跑到門邊去張望,立刻縮回頭來和靜玲說:

  「果然來了。」

  黃靜玲顯得有點慌張,匆促地問著他:

  「那我們怎麼辦呢?」

  「不要緊,你跟定我好了。」

  趙剛立刻戴上帽子纏起圍巾,推著後面的牆,那原來是一面後窗。

  「快點,從這裡爬出去!」

  黃靜玲覺得很奇怪,平時再也沒有注意到那是一個窗口;可是她來不及和他說,只是遵從他的話從那個窗裡爬出來。趙剛緊隨著也爬了出來。

  那正是一個後院,有些雜亂的樹木,和一堆堆穢土,趙剛壓低了嗓音說:

  「我們得從那個牆頭翻出去。」

  她只是點著頭,到那個牆根下面,才看到那有一丈高,她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來,你踩著我的肩頭,快點。」

  趙剛說著蹲下去,靜玲兩手扶著牆,兩隻腳才慢慢站在他的肩上,這時他才漸漸站直了身子,正好把她升起到只一跨就坐在牆頭上了。

  看下去覺得很高,她把眼睛一閉就朝下一跳,好象跳到另外一個世界似地落在地上,她的頭向前一俯,兩隻手生痛地跌到地上,腳跟也好象摔碎了似地,一張大手抓住她,扶著她站起來,她張開眼睛一看,就看到他那黃制服,紅領章,還有衣袖上鮮紅的憲兵兩個字。可是在那帽子下面是那麼一張既和善又嚴肅的臉,她才想叫一聲,告訴他不要下來,這裡有埋伏,看見他已經跳下來了。他跳得很好,沒有跌倒、而且他顯然看見她和那個憲兵了,掉過頭就向左手跑去。那個憲兵就打著東北口音和她說:

  「跟著他,他識路——」

  那張大手鬆開了她的手臂,還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她回頭迷惘地望著,那個憲兵不耐煩地說:

  「快跑,快跑,去罷!」

  她真就象孩子一樣地撒開腿跑了,她很快地就追上了趙剛,兩個人誰也不說話,盡在小胡同裡繞,終於他們轉到一條繁盛的大街上,他們很快地就沒在人群的海裡了。

  「怎麼辦呢,暫時你當然不能回去。」

  走在繁盛的街上,她倒能和他低聲地說著。

  「我想得到這件事,可是沒有想到這麼快——」

  「我也沒有想到那個憲兵——」

  「唉,人心到底是肉長的,誰沒有兄弟姊妹,誰沒有自己親愛的一群!——」

  「不要說這些空話吧,我想我們還是先回到我的家裡,你可以先住在我們那裡幾天,避避風。」

  「那怕太不方便了。」

  「那有什麼不方便,我想我的家總是頂平安的——」

  「我不是說那些關係——」

  「此外還有什麼,你和我么舅是認得的,正好住在他的房裡,就是和他說明也沒有什麼關係,這也算是不得已的了。」

  「好吧,就依你的——」

  他們就擠上電車,很快地就到了秋景街北頭,他們又跳下了電車。

  「你的肚子餓麼?」

  「我不餓,可是你看——」

  趙剛機警地自己先停住腳步,隨後一把拖住了還在向前走的黃靜玲,他們看見在她家的門前,正站了四五個穿著黑制服的警察和黃制服的憲兵。

  「不好了,怕有什麼事。」

  「也許和我們有關,我們先到別處躲一躲,看些時候再來吧。」

  「好,我們去吃點什麼。」

  說著他們兩個又迅急地轉回身子,朝方才來的路走出,看見路旁一家麵館,他們就走進去。

  靜玲的心簡直不能安寧下去,她不能斷定到底是什麼事,當著那熱騰騰的面放在她的面前,也引不起她一點食欲,只是愁苦地坐在那裡。

  「我不預備到你家裡去。」

  趙剛吞完了一碗面就和她說。

  「那你到什麼地方去?」

  「你不用管我,我自有去處,我想事情過去三四天之後,也許就沒有什麼事,我還是回去,不過我也許要搬一個地方住。」

  「那也好,我過兩天到學校去和你見面吧。」

  他們付過錢,站起來,在門口兩個人分路走了。靜玲一直朝家裡走,她遠遠就留神看著。門前那幾個人沒有了,仍是象經常一樣冷清清的。

  她緊走了幾步,到了門前按著電鈴,老王特別大聲地問著:

  「誰呀?」

  「我,怎麼你聽不出來。」

  「噢,我的五小姐,您快點進來——」

  老王趕快打開門,他的臉上還帶著恐怖的樣子,他跟著把門關好,幾道門閂都上緊,然後才驚異地和她說:

  「您可不知道,剛才來了七八個吃衙門飯的人——」

  「什麼衙門飯,現在也沒有衙門——」

  「就是吃官飯的人,來了七八個,有幾個就把著門,有幾個去見老爺,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老大半天才走的——」

  她正要給他解釋,就聽見一聲嚴厲的叫喊,她轉過頭去,就看見父親的那張氣得發紅的臉正筆直地盯著她。

  「靜玲,你過來我跟你談話。」

  她失去了平時的那份活潑,就伏貼地,很順從地走到父親的面前。

  父親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眼睛裡都象要冒出火來,他走在前面,進了客廳,靜玲也靜悄悄地跟在他的後邊。

  他猛然轉過身來,就站在那裡,和她面對面地說:

  「你說,你說,你在學校裡搞些什麼——」

  「沒有什麼事情呀,我又是一個新學生——」

  「我不是說你在××學院,我說你在××中學,鬧些什麼名堂!」

  「那也不是我的事——」

  「不是你的事,難說是我的事?」父親忍不住咆哮起來了,「公事上說得明明白白的,說你們因為思想過激早已經開除,不料最近勾結暴徒數百人,將校舍搗毀……」

  「爸爸,您不要聽這些,他們胡說,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告訴您:——」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想不到你人小鬼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爸爸,您不要這麼說,那又不是我自己的事——」

  「本來麼,惹出禍來還不是大家遭殃!我告訴你,你得放明白點,你有什麼舉動你也早告訴我,免得這一家人的性命都送在你手裡!」

  父親說完氣衝衝地走了,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動,她的心一酸,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從眼角那裡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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