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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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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姊,你的信接到許多天了,我時常想著你,有一個時候,我真想跑到你那兒去,說上三天三夜的話,你簡直想像不到我的心中有多麼愁苦! 可是我知道,我現在不能走,我只好給你寫一封長信,如同我在你的面前述說。我明白,你一定瞭解我,你也愛我,要不是想起來也覺得怪難為情的話,我想你真的覺得有我這樣的一個妹妹要值得驕傲的。 難說我氣餒了麼,難說我因為膽小便落後或是閃在一旁麼?難說我有一點卑賤的行為沾汙我自己或是我的勇敢的姊姊麼?不,我站起來說,不,不——」 靜玲寫到這裡,果然放下了筆站起來,肯定地搖著她的頭。夜已經很深了,一座檯燈的光只照亮了伏寫的桌面,當她站起來的時候,迎著她的眼睛的是嵌滿窗口的繁星,春日的夜,依然是寒冷的,那些星仿佛凍得更明亮,更閃爍了。 她用右手掠了掠頭髮,就又坐下去寫著: 「我們和社會上的惡勢力搏戰,我們和那些無恥的漢奸走狗搏戰,我們準備和日本帝國主義搏戰,即是受了傷,我也不會退卻半步,我們的戰鬥是再接再厲的,這不還都是為了別人的幸福,為了全民族的自由與生存麼?這中間沒有一點偏私的心,雖然我們毫不希望報酬,可是我們也厭惡他人的誤解。如今誤解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最親愛的人,你想,那該是多麼使人傷心的事。這一回,我好象獨立在一個孤獨的島上,所以有時候我想到我是一只能翱翔的鳥,飛到你那兒去,那麼我就不會再愁苦了。 其實這許多事不說也好,因為我生活的目的,並不是永遠關在這個溫暖的家庭裡,而且我也更不希望從一個家庭跳進另一個家庭。那麼我就不該再來這無用也無味的訴苦,讓我好好告訴你我們這一段戰鬥的日子吧。 我想有些事我實在不必重說了,從報紙上你一定知道這裡的學校已經複課了,這正說明自己覺得無期罷課是一個錯誤,重複集合起來,發揚我們不屈的精神。 我先應該告訴你××中學已經把我斥退,我已經和另外兩個男同學,都到××學院做旁聽生,(在平時,這個變動相當大的,總使我有相當多的感觸和許多話的;可是現在我不說了吧,也許留在將來再說。)我想你也能知道一點我們為了援救××中學的學生,因為又出了事,引起憲兵的搜捕。關於這一點,我相信報紙上記載的一定不同,那麼還是由我給你做一番解釋吧。 那次的事情也是由於情勢激起來,以致原來是極簡單的事,結果是愈來愈麻煩了。譬如把××中學校長的辦公室打毀,那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於是一種錯誤舉動,由於這,那些人才把暴徒的名字加在我們的頭上,當然他們用護校團來對抗,是引起眾怒的最大因素,結果是情感奔發了,沒有人能遏止,連自己也不能管制自己了,才造成那些幼稚的舉動。 隨著,那些學聯留校同學,和××中學的教國會分子都被捕了,就是那些參與的人,尤其象我和其餘許多曾經在××中學讀過的,更是按名搜捕,學校公寓,甚至於到了我們的家——這就是引起父親和我的不快的緣由。 可是最使我驚訝的,還是那次在公寓裡,我和另外一個人已經被包圍了,我們就趕緊從後牆翻出來。我們以為自己夠敏捷夠聰明的了,沒有想到他們早有了準備,當著我才跳下來,還不能站穩的時候,一隻大手幾乎已經抓住我了,沒有想到他是給我指路的,他扶住我不至於跌下去,然後告訴我跟定那個人快點跑。二姊,想不到那時我忽然想哭了,我貪婪地望著那個憲兵的臉,我的心裡想著:『他是我們苦難的兄弟呀!』要不是他催著我快走,我真不知道要看到什麼時候。 那些關到獄裡的人呢,還不到一星期的功夫,就死了一個女孩子,她就是××中學的女生,她的名字是劉瑉,她原來是一個善良而膽小的人,我一直還記得當我們到××中學去的那天,她是多麼溫順地、恐懼地緊緊握著我的手呀!我還覺得出她那打顫的手,還有那抖動的身子,她的臉是多麼白呵!我總象聽見她的聲音:『這可怎麼辦呢,這可怎麼辦呢!……』一直到我們要走的時候,她還握住我的手和我說:『你留到這兒吧。』可是她也被丟進獄裡,只是由於我們從前的那個校長,那個老劊子手的憤怒,她就活生生地進到監獄裡,只有一個星期,躺著出來了。她那憤怒的眼睛沒有全閉,她是不甘死亡的,可是她冷靜地永遠躺著了,連顫抖再也不能夠! 這引起我們的暴怒總不能說沒有理由的吧?我們用眼淚和泥土埋葬了死者,為了表示對死者尊敬和使更多人認識,決定開一個追悼會。 那天我去了,正好天空落著今年第一次的春雨。走進會場,那遺像是用憂鬱而恐懼的眼睛望著我。使我驚異的在那鮮花的覆蓋之下,有一口黑漆的棺材,我分明記得我們已經把她埋葬了,不知為什麼又把她放在那兒,我低低地問著別人,原來才知道那是一口空棺,可是我到底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它放在那裡。會場裡的空氣是相當悲壯的,可是當著那寡居的母親在臺上講演的時候,全場都陷在悲傷之中了。她是一個舊式女人,劉瑉是她的獨女,她們原來住在離這個城八十裡的小鎮上。她說:……當初我只惦著城裡的繁華會殺害她鄉間的樸實的生活,沒有想到她卻死在這無理的強權的手上。要說我的孩子死了我不傷心,那是假話,尤其是我的瑉兒,您們想不到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可是如果她的死能有一分力量造福人類,我一個孤單單的母親就覺得她死的值得了……』在這激奮的情緒之下,人們簡直不能再戀惜生活了。每個人的流了又停,停了又流的眼淚,使兩個顴骨那裡變成油亮的了。於是大家決議抬棺遊行。 當時也許有人覺得這種舉動不大好吧,可是沒有一個人反對。就是我在那時候也是贊同的,到後來我才覺得那是不宜的行動。 我在人們起始蠕動的時候就跑到劉瑉的母親那裡,她正一個人埋著頭坐在那裡,我低低地告訴她我是劉瑉的同學,我們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於是她拉著我的手——她的手是怎麼顫抖著呵,可是她的手緊緊地抓住我,使我疼痛,正好象一個就要沉溺的人伸出水面抓住引援的一隻手。她沒有哭,可是她被悲傷包住了,她就和我說:『不要管我,小姐,更重要的事等著您,不必為我耽誤了。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坐坐就是了。』我就聽從她的話,當時她使我記起高爾基所寫的母親,我就縮出我的手,一面跑一面灑著眼淚,我想追上才走出門去的遊行大隊。 跑完了那狹長的甬道,跳出大門口,向左向右都望不見人群的影子,我正有一點詫異,從兩邊來的四隻手,就各自抓住我的一條手臂,大聲地向我怒叱: 『您也是他們一夥的麼?』 『我,我不是——』 我並不是怯懦我必須逃脫,我已經料到發生了什麼事。 『那您幹什麼到這兒來?』 『我是來看熱鬧的。』 『這有什麼好看,快點去吧!』 當時他們的手同時鬆開,還推了我一把,我就從那臺階上跑下來了,我就在街邊緩緩地跑著,有許多凶眉惡目穿便衣和穿制服的人站在那裡,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看見那具黑漆的棺木,歪斜地倒在污泥之中,還有那張遺像,已經撕破了,有腳印,還有污泥的點子。在那上面我還看見了鮮紅的血跡,我真想不到只是這一轉眼的時間就有這麼大的變化。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終於我不敢相信這個人的世界。 但是親愛的姊姊,我再告訴您,我們不氣餒,我們也不退縮,我們只是向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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