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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好容易擠到廟門前就又遇到點麻煩,原來在門上高高地懸起一塊木牌,上面寫了四句:「男左女右,不可混亂,如有故違,帶區究辦。」

  黃儉之已經擠得一身汗,他的心裡好不耐煩,就氣衝衝地問那個牌下貼牆站立的警察。

  「這個門到底算左,還是算右?」

  「這是右,女客們進出的,男客們請走那邊。」

  「那麼到裡邊呢,還分不分男女?」

  「裡邊就不分了。」

  「真討厭,中國人慣于維持這不徹底的禮教!」

  因為氣急了,黃儉之就順勢說出來。可是那個警察用一副可憐的口吻說著:

  「我們這也是沒有法子,還不是奉上頭的命令——」

  李大岳和黃儉之只好走那邊的一個門,和她們說好進了廟門就碰頭。靜玲笑得有點合不上嘴,她沒有想到從父親的嘴裡會說出這麼一句話。正在這時候,一個不識字的人正要跨進門去,那個警察就舉起手裡的木棒,在他的頭上清脆地敲一下,跟著對他吼:

  「聽見沒有,說你呢,男人們走那邊那個門!」

  那個被打的人木頭木腦地用手摸撫著,抬起頭來看見那根還在空中晃著的木棒,就急急地向著那個左門擠去了。

  她們順勢擠進去的時候,父親和李大嶽已經站在那裡等候了,他們靠牆站立,擠出擠進的人不會再碰到他們,父親簡直是露出來厭煩的樣子,他的眉頭皺著,左眼不時地眨動。他不停地喘著氣,他的臉不知道是由於凍或是由於熱也許是由於激怒變成緋紅。他們站在那裡,一時沒有說什麼話,只看定庭院中心那座一丈高的大鐵香爐,束髮的道士們還不時地把殘香剩燭丟到那裡面,從上面的空隙中,火焰和黑煙爭著冒出來,爐腳坐滿了乞丐,他們既能取暖,又能伸出手來向善男信女們討錢。鐘聲和佛號、爭論和叫囂攪成了一片。

  「這有什麼意思,都是些賣東西的,此外不過就是人看人而已。」

  黃儉之不高興地抱怨著,靜玲接過去說:

  「好玩的在後院,這是前殿,當中是正殿,正殿的後邊就是大廣場,那裡邊什麼都有。」

  「沒有趣味,沒有趣味——」

  黃儉之一面搖著頭,一面也移動腳步朝前走,李大嶽看看靜玲也沒有說什麼,都跟著他走。

  這院子裡只是堆滿了貨攤,那多半是讓孩子們不肯移步的,自然,在黃儉之的心裡不起什麼作用了。在一個耍貨攤的上面,有成套的泥人,中間居然有一列請願的學生。她也不聲張,偷偷地買下來用手巾包起來提著,她還看見一個塑得極精緻的美人,她正想問價錢買下來,忽然自己糾正了這不大合宜的想頭,就趕著追上他們。

  有好幾個吃食攤引得她要坐下去,可是她知道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她的,說不定還要罵她一頓。她自己想著過兩天和李大嶽再來,就可以爽爽快快地吃了。

  走到中院,是一些古玩攤和書畫棚,這可引起了父親的嗜好,他在每一個攤前總要仔細看一番,鑽進了書畫棚,簡直他不肯再鑽出來了。這使他們皺起了眉,還是由靜玲說:

  「爸爸,您就在這裡,多看一下吧,我們到後院去,過些時候來找您。」

  「好,你們去吧,李大嶽,你也去麼?」

  李大嶽勉強地笑著回答:

  「我想我也跟她們去吧,人雜亂,她們又都是女孩兒家,有我隨著好些。」

  「唔唔,這是正理——」他說著,始終也沒有把他的眼睛從一幅畫上移開,「可說你們哪一陣才來找我?」

  「不會很長久的,我們去去就來。」

  他們說完,就趕著從那陰暗的蓆棚跑出來,陽光還是很好地曬在地上。

  「我們到後院去玩玩吧。」

  「靜玲,我們先到正殿上去看看好不好?」

  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這是靜婉說的,她難得說話,更難得說出自己的意見;這次出來,她還沒有張過一次嘴。

  並沒有人回答她,可是大家一致地朝正殿走去。遠遠看到裡面擠滿了人,在繚繞的香煙之中人們進去了,又走出來。

  走到近前,一個警察攔住李大嶽說是沒有帶香燭的男客不能走進去,本來他也不打算進去,他就站在一旁;可是警察又說,這裡不能停留閒雜人,因為維持風化的緣故。

  「那麼你要我到哪裡去呢?」

  李大嶽也有點氣了,那個警察就客氣地和他說:

  「您靠那邊一點站就是了。」

  可是她們三個早就跨到殿裡去了,一群老少男女葡匐下去又爬起來,嘴裡咕嚕著,不斷匆忙地東拜西跪。

  靜婉原來是想看看莊嚴的佛像,這幾乎成為一種她的愛好;可是在那裡,她什麼也沒有看到。高大的神像,一大半被黃鍛的帷幔遮著,模糊的煙霧,填滿了空中。她靜靜地凝視著,終於只得失望地低下頭,她正看見一個穿西裝的青年人跪在那裡求籤。靜玲才在那邊撞過那口大鐘回來,就一派正經似地和靜婉說:

  「三姊姊你燒點香吧。」

  她沒有回答,只搖搖頭,她想:我還祈求什麼呢?在塵世中已經沒有使我希求的了。可是靜玲卻觀察得到,她正是受了打擊,覺得靈魂無處寄託,就很容易投身到宗教之中的那樣人,在她的心中,很快地就給了她一個否定。

  「我們走吧,這香煙嗆得人難過!」

  靜珠一面不斷地用手帕揮著,一面還不耐煩地說;靜玲也覺得再留戀沒有意思,三個就又走出來,李大嶽已經有點厭煩地在牆邊來回踱著了。

  「走,走,走,我們趕著到後院去。」

  他們緊接著走到後邊,那可真是快樂的天地,這裡那裡堆滿了人!大姑娘規規矩矩地坐在條凳上聽書,小孩子和浪蕩子在給練把式,賣膏藥,摔跤,耍幡竿的喝采;耍貧嘴和說雙簧的引了另一派觀眾,小學徒和鄉下人有興趣地伸著脖子把眼睛望著拉洋片的玻璃門,那個拉洋片的一手扯動鑼鼓,一邊扯高了嗓子唱:

  「看了一片呵,又一片,
  十冬臘月數九天;
  日本鬼子呵,真可恨,
  運來白麵換洋錢,
  洋錢化了不打緊,
  染上了癮頭真難辦;
  流鼻涕,淌眼淚;
  鋼刀擺在脖子上,
  不過癮來也枉然!
  有朝一日抓到官裡去呀——」

  這時候,那副鑼鼓著實地敲了一陣,那個人還拖長了喉嚨唱著「哎喲喲哎喲喲」然後拍地一聲把箱上的木板一蓋,接著就是一句:

  「可憐小命歸了天!」

  好象裡邊有了什麼變化,有的看客就把脖子縮了一下又湊上去;那個人又接著唱:

  「大家來瞧呵,大家來看。
  躺在地上多可憐;
  沒有人提,沒有人管;
  豬不吃來狗不餐,
  化一灘膿血肥不了田。
  奉勸諸位及早醒,
  少上當來少化錢,
  保全身體真真好,
  攻打鬼子上前線,
  趕走了鬼子,夠有多麼好噢,
  大家快樂過新年!」

  接著又是一陣鑼鼓,那個拉洋片的人亮亮嗓子又在說:

  「諸位看官,演過了這一段,下邊俺再奉送一段,這就好比那雙生貴子一般;後來的您請坐,也是看一段送一段,包不上當,下邊演的是「一二八上海大戰」,這一二八,是陽曆一月二十八,就和咱們這個時候差不多,中國的軍隊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把東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要看的坐下看,要聽的站著聽,咱們說唱就唱:

  「往裡瞧來,往裡看,
  十裡洋場上海灘,
  …………」

  黃靜玲很興奮地和他們說:

  「想不到,拉洋片的也懂得宣傳,我相信這效果一定很大!」

  「哼,那有什麼意思,」靜珠撇了撇嘴,「誰還不明白這一套!」

  「你明白,你不總還算一個大學生麼?當然羅,你要是連這些事也不知道,那麼連一個人也不算了。」

  靜珠正要和她發作,李大嶽就說:

  「你們聽,那邊也在叫口號!」

  他們順著聲音走過去,原來那邊是耍獅子的,一共有三隻,每一只是兩個人!它們在翻滾,在跳來跳去,震天的鑼鼓不斷地敲著,等著樂器停了,那幾個敲樂器的人就大聲叫著:

  「打——倒——日——本,趕——走——鬼——子!」

  每念一個字的時候,從獅子的嘴裡吐出一張寫著那個字的紙來。

  「這也倒很別致!」靜玲想著。

  那些老百姓高興地笑著,識兩個字的人也隨著那些字高叫。

  正在這時候,靜玲忽然覺得有人扯她的衣袖,她回過頭去,才看見是趙剛。

  「呵,原來是你,你怎麼穿這麼一件老棉袍,還戴一副眼鏡,我差點認不得你了!」

  「我故意這樣打扮。」

  「還怕有人跟你麼?」

  「不是,不是,我是派定來說書,就在那邊那個場子,你看向大鐘就是那只抓癢的獅子頭。」

  「噢,原來是你們!不用說,那個拉洋片的也是了?」

  「可不是,我們真都下了點功夫,回頭那邊還有新秧歌,你們可以去看看。」

  「我想這種宣傳的方法一定很好,老百姓喜歡這套。」

  「是呀,所以才這樣打扮,免得要他們一看見學生就不喜歡,你看他們笑得多麼自然!」

  「想不到你還會說書!你說哪一段?」

  「我們分著說,從倭寇說起,一直說到大遊行,我們把好多老百姓都說哭了。」

  「真可惜,我不能加入,幫你們的忙,我覺得你們想得真不錯!」

  「唉,還不是為了培養將來和日本打仗時候有形和無形的力量——你們到那邊去看吧,秧歌快來了,那還有點意思。」

  在那邊,有高低的鎖呐還有清亮的小鑼,人已經圍滿了,到底他們還擠進去。幾個化裝的人正在場子裡扭著應和音樂的節奏一抖一抖地。

  那有一個穿和服留著日本小鬍子的傢伙,牽著一個戴官帽穿紗袍的滿清官的鼻子,在這個官的身後跟定了兩個人:一個是千嬌百媚的姨太太,一個是紅鼻子花眼睛彎腰駝背的讀書人,那個官向著那個日本人就象一條可憐的狗;可是轉過頭來他就舉起鞭子來打另外三個人,一個是扛了鋤頭的莊稼漢,一個是短打扮的手藝人,還有一個是穿勇字背心的兵,那個姨太太一會兒依著那個官,一會兒又靠了那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時常咧開嘴露出那對假裝的大牙,他好象一口要把這幾個人都吞下肚去似地。

  這樣轉了兩個圈,樂聲激昂了,那個兵忽然拔出腰刀斬斷了那根牽著鼻子的繩子;那個莊稼漢也高舉起肩上的鋤頭,那個手藝人把衣帶上別著的斧子舉起,連那個駝背的讀書人也挺直了身子用長煙杆當武器;那個不再被人牽著鼻子的官和那個姨太太抱著坐在地上索索地發抖。連裡帶外的人大家一齊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那個日本人就跑,那幾個聯合起來追趕。有的堵,有的截,到了把那個日本人打倒地上。這時候樂聲停了,那個日本人取下鬍子和假牙,朝那些看的人說:

  「諸位,我不是日本人,你們記住了,我們要打的是真日本人,打真日本人的時候,我也要加入一份。」

  於是場裡場外的人又叫了一陣「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觀眾有些走了,有些又聚攏來,他們幾個乘機又擠出去,靜玲更興奮地晃著她那漲紅了的臉,靜婉始終是淡然的,靜珠只是用鼻子哼著,李大嶽說:

  「我們走吧,怕你父親等急了。」

  「好,時候也不早了,」靜珠看看腕表說:「都四點半了。」

  他們走到中院,看見父親一個人還很專心地在畫棚裡看,她們叫著他,他才抬起頭來,有一點倉猝似地說:

  「你們都玩完了?這麼快我真想不到,好吧,好吧,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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