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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街道也是過度疲憊,死靜地躺著,家家門前一堆一片的爆竹的殘骸,正象一個個潰爛了的瘡口,顯著汙紅薑黃的顏色,沒有行人,每一家的大門都是緊閉著,只有一些穿得很污穢的孩子手裡擎著一根香火在那殘骸的當中尋找著不曾燃過的一個兩個爆竹,然後再高興地點著。

  他們走出來一共是五個人,黃儉之為了步履方便還拿了一根手杖,可是他用圍巾連眼睛幾乎也蓋上了,靜珠和靜婉都穿了一件外衣,靜玲就穿起平日到學校去穿的大棉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新藍衫,李大嶽穿一件老羊皮的灰大氅,他再三聲明那原來是他的勤務兵的。

  靜玲有一股奇特的感覺,因為這許久她就沒有和這麼多家人走出去過,可是這冷靜的街使她很掃興,那麼大的太陽,映著屋瓦上那麼白的雪,再從屋脊望上去,又是那麼湛藍的天,好難得雪後沒有風,可是一切都顯得更寂寞,更沒有趣味,只有或遠或近的鑼鼓,穿過凝固的寒冷,像是這整個城市時有時無的脈搏。

  靜玲故意把腳步放慢,走在他們後邊,這樣她就可以很仔細地觀察各人不同的行態。父親總保持他那旁若無人的氣概,他的身材雖然不大,可是他象自來有一份力量。在他一舉步一揮手的時候都充分地表現出來。他穿著那麼肥大的一件皮斗篷,恰象一座小山似地朝前移動;李大嶽隨在他身旁,加上他那一件外氅,正象父親的隨從,不過若是從前面看去也許就不象了,因為李大岳不致於帶著那副諂媚相;靜珠和靜婉緊緊地偎依著,好象有極親密的情感。靜婉每一步都是用腳尖走路,她的腳跟總是懸著。靜珠就不同了,她走得很好看,象經過訓練似的全是舞蹈的步法,她每走一步的時候,頭頂上那朵紅花就可愛地顫著。

  「靜玲,靜玲,你幹什麼一個人走在後邊?」

  靜珠低低地說,她還把一隻手在背後招著。

  「我高興這樣。」

  「你走到前面來我們三個人一路好不好?」

  「我不配,你們都那麼美,我只是一個醜小鴨,我不敢高攀。」

  「討厭,你不來就算了,為什麼要挖苦人!」

  「我才不會挖苦人呢,人們慣於自己挖苦自己!」

  「你不是要到街上來逛麼,你倒罵起人來了。」

  「我也不會罵人,夫人必自罵——」

  「算了,我不跟你說,任憑你在那裡嚼舌頭!」

  為了不使父親聽見,她們的這些爭論都是嘰嘰咕咕地說,可是轉到一條更熱鬧些的街。她們就都忘記了。

  這條街也不大看見有什麼人,只是從那緊閉著的門裡,響著喧鬧的鑼鼓,有的爽性抬到街邊來,那幾個耍大鈸的赤著膊,把兩隻手臂大開大合地揮著。有時把一支鈸丟到高空裡,那鈸還在轉著,紅布的帶子映著陽光,然後「嚓」地一聲又妥當地落在他的手中,惹得圍觀的孩子們大聲地叫好,那個打鼓的人,把眼睛瞪得溜圓,死盯著那面鼓皮,兩隻鼓槌一起一落地翻動,那聲音已經很響亮,他好象還覺得不夠似地,緊接著用力象急雨似地不斷擂著,打鑼的人一直是站起,拿著鑼的左手愈打愈高,右手也不斷地隨著向上,他的臉漲得通紅,當他抽空把頭頂的小帽向後一推,立時就有白騰騰的汗氣冒起來。

  可是這些並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只在走過去的時候看一眼就算了。可是那些從城外趕進來的人,那些歇年工的學徒們,有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有的眼睛還爛紅了),卻有味地嘻著嘴巴站在那裡呆望。他們怕迷了路,總是五六個手拉著手,和那些城外人一樣,每人有一身藍布,那股新布的氣味一點也沒有失去,有的肩上和背上還留著白色的布廠的印記。有一個恰巧把「保不落色」這四個字掛到胸前,靜珠忍不住笑起來,她想到那很有點象經過檢驗的屠宰了的牲畜,就在身上打了紫色的印記「驗訖」。靜玲也看到了,經靜珠說明才想笑,可是她立刻忍住了,她心裡想:

  「這有什麼可笑的?還不是我們愚蠢的弟兄?他們的無知也就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笑他,應該想法子教育他——」

  她故意在後邊停下來,轉回去走幾步就看到那個孩子正在又怕又喜地看著一個人放「兩響」,他縮著脖子,兩隻手捂著耳朵,嘴半開著,眼睛有一點眯縫,呆氣地站在那裡。她拍拍他的肩頭,他才一回頭手松了一些,那個「兩響」就在地上「嘭」的一聲上了天,他的眼死地一閉,又在天上「拍」的響了一聲。

  「小兄弟,小兄弟,我問你——」

  「你幹什麼拍俺,鬧得俺手一松,把耳朵給震了!」

  他好象很不情願似地翻著眼睛向她嚷。

  「我跟你說——」

  「說什麼!大年初一不吉利碰見個妞兒,害得俺耳朵震得慌!」

  「誰告訴你的碰見妞兒不吉利!」

  「俺師父說的,俺不跟你說了,俺找俺師兄去啦。」

  他說過後,頭也不回,朝著那邊敲鑼鼓的跑去了。她有點氣,恨不得趕上去捶他一拳,可是她記起來她自己的話,他不過是一個愚蠢的兄弟,連笑都不應該,捶一拳那更不妥當了。

  可是她的心裡到底有一點不舒服,她想不出這是誰的錯誤,她想了一會兒,就也跑著趕上去,這時候他們正站在街角那裡等她。

  「你跑到哪兒去了?」

  父親稍稍有點不耐煩地說,用他手杖點著地,不過她想也許他走得吃力了站住歇歇正好。

  「我沒有到哪裡去,就是在那邊站住看著。」

  「我們還到什麼地方?——還是從這裡回去?」

  「回去?才出來就回去?讓我們想想。」

  她們幾個就站在街角那裡。來往不斷地流著紅藍的男女,缺了牙齒的老太太還一手扶著拐杖一手扶了孫兒的肩頭,肩上斜掛了一隻進香的黃布袋,慢慢地走著,靜玲就想起來。

  「爸爸,我們也去逛真武廟吧,您看這許多人不是都到那邊去進香麼?」

  「我們又不去進香,去擠一陣有什麼好?」

  「嚇,那個廟大著呢,有古董,有字畫,有賣書的,有吃的有玩的!」

  「好了,好了,不用說啦,我們去吧。」

  他們又起始走著,父親喟歎似地說:

  「我一直有二十年沒有趕廟會了。」

  「我年年都來,今年又來了。」

  「我怎麼不知道你來呢?」

  「您不讓我來,就不給您知道!」

  「那麼凡是我不要你們做的事,你們背地裡都做麼?」

  父親有點鄭重地回過頭來問著靜玲。她搖著頭,很快地回答:

  「那倒不——不過這不關緊要的事,我想沒有什麼關係,至於別人呢,那我就不大知道了。」

  她說著,故意盯了靜珠一眼,可是父親沒有注意到,他還是自信似地說著:

  「別人誰會象你這麼不聽話!——」他雖然帶了一點申斥的意味,可是他仍然充滿了高興,「——每次是你一個人來麼?」

  「不,總是跟老王來,他什麼都知道,他簡直是廟會大全!」

  「哼,我倒不知道,我倒不知道——」

  「您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靜玲在心裡說,可是她並不說出來,她想她實在應該謹慎一點,不能把父親的好興致惹下去。

  這時候,他們已經去到真武廟的那條街上,街的兩傍擺滿了香燭攤,行人就把街心都擠滿了,沒有路,也沒有車,蠕動著的人群緊挨著晃動著的人頭,象熟了的西瓜,在田地上滾著。

  父親又站住了,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算了吧,這怎麼能走得進去?」

  靜珠也美麗地皺著眉,附和著父親的意思:

  「這股氣味,就夠人受的,還說擠呢。」

  她一面說,一面用眼睛瞟著靜婉,想要她也表示點意見。可是她什麼也不說,她對於一切都淡然,她既沒有別人存在,也沒有自己存在,整個的人生對於她是空虛的,她只是用那無助的眼睛望著,可是她從來也不說好或是不好。

  「與其在這裡站著,還不如走進去呢,有什麼可怕,年年還不是如此。讓么舅在前邊開路,我在後邊,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黃靜玲一口氣說出來。她頂不喜歡觀望的人,她只歡喜投身進去。

  「好,就這樣,『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擠進去。」

  黃儉之不知道怎麼也一下想通了,就堅決地說。這時李大嶽就走在前頭,黃儉之緊跟著他,後面是靜婉和靜珠,靜玲在最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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