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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靜玲都忘記她是幾點鐘去睡的了,醒過來的時候,揉揉眼,耳底響著稀疏的爆竹,象前些年一樣地她心裡計議著:

  「我又長了一歲了!」

  她模模糊糊記得昨天晚上吃了不少東西,敬過神之後大家依次地給祖先磕頭辭歲,過後就給長輩辭歲,最後是兄弟姊妹們互相辭歲。她就記得她的頭磕得最多,她想只有青兒長大起來的時候才能替了她的地位——可是她也分了最多的壓歲錢,每個人都得給她,最後父親才歎息著說一聲:「還不是把我這點錢分來分去!」過後大家興致來了,就擠在一張圓桌上「趕紅」,趕來趕去,又把錢趕進她的袋裡,最後她和么舅賭一回「孤注」,結果又是她勝了,她記得她很高興地笑著,她又吃了些什麼才去睡覺,她還記得父親的一句話:「有錢的人家還能夠過個安逸年,沒有錢的人家不知道要怎樣提心吊膽來躲躲藏藏呢!」

  她好象一直並沒有睡著,她的耳邊時常響著笑聲又響著哭聲,她那渴睡的頭象鉛一般的沉重,她忽然想起一句話:「有這麼多痛苦的時代,快樂是可恥的。」她的心也覺得沉重了,她於是想起來那些鬥爭的場面,象夢一樣地在她的腦中閃著,過後她堅定的說:「那不是夢,那都是真實,我們是還要繼續努力——可是我必須先好好睡一覺。」

  她正要再睡的時候,忽然阿梅跑過來叫著:

  「五小姐,五小姐,快點起來吧,別人都在等您吃中飯呢!」

  「什麼,你瞎說,天還沒有亮——」

  阿梅不再說話,只是把窗簾一拉,金黃的陽光立刻就撞進來了。

  「呵,想不到,這麼好的天!」

  她一下坐起來,正想披起衣服,才記起來昨晚原來是合衣睡的。

  「去,去,快點給我弄臉水——真糟,睡了這麼久也不知道,精神又這麼不濟,像是沒有睡足似的。」

  可是當她遇到別人就看見每個人都有一雙不曾睡足的眼睛,和懶洋洋的神態。

  「這就是過年了,每個人的精神更萎靡,更消沉……」

  靜宜帶著一副疲憊的神情走出房來,坐到飯桌前,好象很無味似地吞著一碗稀飯,因為疲乏,大家都忘記了互賀新年,飯桌是早就擺好,一個吃了一個走開,不再顧到團圓的吉利,當著靜玲看到靜宜的手時時放在額角她就關心地問;

  「大姊,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就是頭有點痛,睡眠怕不足——」

  「你就守了一夜。」

  「可不是,陪著媽接神送神拜天祭地,還要拜四方,喜神從哪一方面來,財神從哪一方來,也真虧媽記得清清楚楚,又是上香又是磕頭。」

  「媽又是一夜沒有睡?」

  「是啊,所以到現在還沒有起來,我已經吩咐他們手腳輕點,讓她好好睡一下吧。」

  「還有誰守個通夜?」

  「還有誰?誰也沒有了,後來只剩下媽和我兩個人了,也還別有一種風趣,就是不大適意。」

  「我也覺得,我還想下午上街去看看呢。」

  「我可不去,我還要好好睡一下,過了今天,拜年的人就要來了,你們去吧。今天天氣好,最好跟爸爸一塊兒出去,也讓他散散心——我簡直覺得他一直沒有出去。」

  「那我們去了,丟你一個在家裡好嗎?」

  「沒有關係,你們儘管去好了,晚上回來,我們又可以熱鬧一陣,好,你們去吧,我還要去睡。」

  靜宜說完就站起來走了,靜玲一個人坐在那裡,想了許久都拿不定主意,正在這時候,父親托著水煙袋從樓下上來了,她就起來迎接。

  「爸爸昨天睡得好嗎?」

  「我有什麼不好,到時候,我就去睡了,到時候我就起來,不過,唉,小時候我也歡喜湊熱鬧的,現在好象什麼都『索然寡歡』,也許這就是老境吧?」

  「不,爸爸一點也不老,您看,今天這麼好的太陽,回頭您跟我們到街上去逛逛吧。」

  「我不去,在家裡多麼舒服,外邊有什麼意思。」

  「爸爸去吧,新年初一,難得這麼一個機會,我們都去,您看好不好?」

  「都去,那麼誰看家?我知道你們都捨得開這個家,可是我,我舍不開!」

  黃儉之說著,還固執地搖著他的腦袋,好象他一點也不能被說動的樣子。

  「爸爸您看,新年初一您就成心慪氣,不是請您出去散逛一下開開心麼,您看您又扯了那麼一段,您這一點面子也不賞給我,我想這一年的運氣都不好!」

  「不要亂說,運氣可不能看輕的,好了,我記得,還有兩年我就轉過來,咱們大家盼著吧——好,你去找他們,等你們會齊了我就跟你們出去。」

  「好,您就在樓上等著吧,我找他們去。」

  她第一個跑到靜純的房裡,他好象正在看什麼書,看見她進來,把書放下,呆呆地望著她。

  「大哥,我們到外邊去玩玩吧,大家都去,連爸爸也同我們去——」

  「那麼大姊呢?」

  「她不去,她說昨天晚上她坐了一夜,實在沒有睡足,所以她願意看家。」

  「那我更不能出去了。」

  「為什麼?」

  靜玲又把她的頭一歪,等著他滿意的回答。

  「我得照顧青兒,省得又吵得大姊睡不好。」

  「不是可以交給奶媽麼?」

  「不,我不相信別人,我覺得我不該再忽略,再對不起人,再對不起自己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持重,好象無論什麼大力也不能撼動一分一毫似的。

  「那好了,你也幫著大姊看家吧。」

  她說完就走出來,心中雖然也有一點不快,可是她不生他的氣,因為她明瞭他,她稍稍有一點知道他,而且她分明看到,自從青芬去世,他的脾氣實在好起許多來了。

  她走回自己房裡,房裡沒有一個人;她跑到樓下,在李大岳的房裡正看見他們三個走跳棋。

  「啊,怪不得看不見你們,原來躲在下面跳棋呢,好,也不找我來。」

  她走近前,李大嶽趕緊把兩隻手護著棋子說:

  「靜玲,你千萬可別又用手一攪,那下什麼都完了。」

  「你放心,我不攪,不過你們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靜珠仰起臉來說,她還穿著那一身紅,還插著一朵紅花,在兩頰還多一團紅胭脂。

  「我們一塊到街上去走走,連爸爸也去——」

  「有什麼好看的?平時你還看不夠。」

  靜珠好象有點不耐煩似地說。

  「瞎,你不明白——」

  靜玲正要想給他解釋,李大嶽就站起來說:

  「就這麼辦吧,這盤棋我們就放到這裡,等回來的時候再接著下。」

  「這不結了麼!」

  「我偏不信,急什麼就得聽她的話?外面又冷,滿地又滑,有什麼意思!」

  「你看不見麼?外邊還有一個大太陽?」

  「冬天的陽光有什麼了不得,說不定曬化了地上的雪,泥濘得很——」

  「小姐,我給你叫一輛汽車好麼?」

  「怎麼,你以為我不能走麼?倒要給你看看,今天我們試一下,看誰走得遠,我就偏不信你!」

  說著她就站起來,雄赳赳地走上樓,靜玲低低地關照她:

  「喂,輕點,媽媽還在睡覺呢。」

  她並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看一下,在她的後面,跟著靜靜的靜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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