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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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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和水龍搏戰之後,李大嶽的身上灑滿了水,一轉眼的工夫,就都結成冰。老北風溜著,僵硬的袖口和前胸都象冰塊;可是他還是一鼓氣地朝前沖。 剩下來的不屈的隊伍,真比得起他從前的弟兄們,使這個退伍的軍官,也沒有什麼話好說,正在這時候,他突然發覺身邊的黃靜玲不曉得到哪裡去了,再朝邊道上一看,才看見她趴在地上大口地吐血,一個警察正要拉她的頭髮。這惹急了他,什麼也不顧,躥上去打倒那個警察,扶起黃靜玲急急地就拖入道旁的小巷裡。 「怎麼樣,怎麼樣,靜玲?」 「沒,沒有什麼,只是我,我……」 她一面說著,一面還吐著血的泡沫。 「你怕受了內傷。」 「不是,我的門牙打掉了。」 「唉,那還好——」 「他們呢?——我的同學們呢?」 「誰知道,怕也都散了吧,跟赤手空拳的人逞強,還算得了什麼英雄!」 李大嶽氣憤地說,這時候他才覺出來後腦有點嗡嗡地響,記起正在攙她的時節,有人給了他一木棒。這陣他想,該做的已經做了,為了靜玲的關係,應該快點回去。 「你不難過嗎?」 看見她倚在牆邊,他關切地說。 「不,我記掛趙剛他們,么舅,我在這裡等你;你去看看好麼?——還有,我那兩隻門牙,讓我吐在街上了,頂好找回來,也可以做一個紀念。」 「好,好,你等在這裡,不許亂走,我就回來。」 李大嶽又鑽出巷口,大街上已經安靜下來了,那場戰鬥已經停止,旗子和標語雜亂地丟在街心,警察們正在監督清道夫整頓市容。他想為她尋找那兩隻門牙,可是街路上這裡一灘血,那裡又是一灘,不知道哪一灘是她和著牙齒吐出來的。正當他張望的時候,一個警察兇狠狠地朝他走來,大聲罵他: 「滾開,這有什麼好看的,去,去!」 他抬起眼睛來望望,一句話也不說,掉過頭逕自去了。 再走進巷子去,果然靜玲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你看見他們麼?」 「沒有,大概都跑了。」 「不能,趙剛不會跑的。」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不跑還到哪裡去?」 「他也許被捕了,或是受傷了。」 「呵呵,那可也說不定。街上正在恢復原狀,只有那些警察,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 「我的牙呢?」 「沒有找著,你想,那麼大的街上,兩隻牙要我怎麼找?可說,你的嘴——」 「我的嘴怎麼樣?」 「嘴都腫起來了,我還是先陪你到醫院去看看吧。」 「這樣子怎麼能到醫院去,先得回家換一件衣服,並不是為好看,真冰得難受!」 她一邊說著,一邊摸著自己的嘴,果然覺得嘴唇高起許多來,她一下子就想到豬的嘴,她就又想哭又想笑地搖著頭: 「我不,我不要!」 李大嶽以為她不要先回家,就說: 「那麼我們還是先到醫院吧。」 「嗐!」 她把頭一扭,筆直地,就朝回家的路走去,李大嶽不放鬆地跟在她的後邊,他們凍結的衣服,發著窸窣的響聲。她並不覺得疼痛,走在街上路人把好奇的眼睛望著她也不使她不安,隨時她都覺得自己象一個得勝回來的士兵。 可是立刻她自己就糾正了這錯誤的思想,她覺得這是英雄主義的抬頭,同時她又想到她不該高興,因為許多同伴不知遭逢到什麼命運。 走回家裡,才叫開門,老王就吃驚地叫著。 「哎喲,我的五小姐,您這是怎麼弄的?」 「叫什麼,老爺聽見了怎麼算!」 她一面申斥他,一面走進去;黃儉之已經嚴肅地站在石階上,筆直地望著她,還沒有等他發作,在頂樓上張望的菁姑哇地一聲叫出來: 「我的兒呀,你這可是怎麼弄的,這一大片血!」 然後象滾下來的那樣迅速,她從三樓一直跑到樓下。這就驚動了母親和靜宜,她們正在計劃著過年。猛然被這一叫和那急促的腳步嚇倒了,急急地走出門來,隨著走下樓梯。 靜玲知道再充英雄是不可能的,父親的申斥就要象利刃似地刺過來了,她就裝成精神不濟的樣子倒向李大嶽的身旁。 可是這驚住了母親,她驚惶地叫著: 「玲玲,玲玲,你這是怎麼的了?呵,呵,快點扶她到樓上去暖暖。」 父親的莊嚴也不再保持了,他也急起來。 「快把她攙上去吧,真是,這算怎麼回子事;靜宜,你母親不能到樓下來,上去吧,上去吧!」 「我算定了沒有好事,這年月,沒有王法,年青青的孩子們,誰不是父母嬌生慣養的!」 他一面嘮叨著,一面也走上樓來。在樓梯口遇見李大嶽,他想起來就說: 「你不是要到下面去麼?告訴他們快點去請梁大夫,你換過衣服也到樓上來。」 靜玲被安置到自己的床上,脫下冰冷的衣服,蓋好棉被,靜宜早就把她的衣服找好,替她放在一旁,先給她用硼酸水漱過嘴。母親就在床邊拉了她的手,眼淚不住地滴下來,菁姑在一邊幹嚎,靜玲不耐煩地又睜大了眼睛說: 「我又沒有死,號什麼!」 菁姑一生氣,止住了聲,說了半句: 「真是狗咬呂洞賓——」 就拉開門走了。這時候父親踱進來。 「我吩咐去請梁大夫了,一會兒就來。」 「爸爸,我不要緊,我只掉了兩個牙,」 「那也要留神,看不小心起了牙風。」 母親關心地說著,還把手掌放在她的前額,試著她是不是發燒,她自己隨時還用手帕擦著自己的眼睛。 「這是誰要你們這樣做的?」 父親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坐在一張椅子裡這樣起始了他的詢問。 「沒有人,就是我們自己!」 「哼,你們自己,你們不怕死麼?」 「那有什麼可怕,為了整個民族,國家,我們就是死了也算不得什麼。」 正在這時候,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的李大嶽推門走進來,黃儉之的話就轉到他的身上: 「你怎麼會也去了呢?」 「我,我沒有,」他扯了一個謊,臉有點紅起來,「我正到××大街去閑溜,碰上這回事,我一看見靜玲在裡邊,就拉著她跑出來。」 「那你一身水,和她那嘴上的傷呢?」 「呵,我忘了,靜玲跌到地上,是我把她拉起來的,警察看見了,就用水龍沖,把我們兩個人的身上都弄濕了。」 「唉,還虧得大嶽,不然的話,還不給他們那群狗東西打死!」母親傷痛地說著,忽然她記起來就急匆匆地問著:「你的三姊四姊呢?」 「我沒有看見。」 「她們也沒有回來,呵,一定出了什麼事,這可怎麼辦?還有靜純,他也不見回來,你們誰修修好,去找找他們吧。」 母親慌急地說著,她象有什麼預感似地連臉都變了顏色,靜宜就說: 「我到學校去找一下吧,就是有什麼事也問得出來。」 「你一個人怎麼能去?街上還亂糟糟的,再有什麼舛錯可怎麼辦?」 「大嶽,你陪靜宜去吧,快點去快點回,唉,這是怎麼說的!」 黃儉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媽,您不要著急,他們都沒有事。」 「你怎麼知道?你這樣一個孩子,我們也想不到會惹這場事!」 黃儉之忽然又瞪起眼睛來朝她說: 「嗐,你別這樣了,孩子還不夠可憐麼,疼還疼不過來呢,你還沒輕沒重地說一頓。」 母親的這幾句話正打在她的心坎上,她的心一軟,眼角就覺得癢癢地,有什麼東西滾下去,隨後就覺出枕頭有些濕淥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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