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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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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上下來,母親和靜宜都有一副健康的顏色,更使母親高興的是青芬不久就要生產了,她想著那時候不但她自己可以看見下一代的人,靜純那個古怪的孩子也許會回心轉意了。 可是她還沒有高興,就先和李大嶽生了一頓氣,由於菁姑早就告訴了她說是他怎麼在外邊貪玩,每天都是深更半夜地回來。她就一刻也不能忍耐地把李大嶽叫到面前: 「你,你怎麼自己不爭這一口氣?你一點也不替我想想,照這樣子你給我滾吧!」 那個中年漢子,筆直地站在她的面前,聽完了這一番話,果然就到下面去整理自己的行裝,準備離開這裡了。還是黃儉之攔住他,和他說: 「你還不知道你姊姊的脾氣麼?回頭上去認個錯也就算了,都活過來這麼大歲數,只求意氣之爭是沒有用的。」 「不,我姊姊說的話都對,我只覺得對不起她——」 「那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走呢,難道你姊姊一定願意自己骨肉在外面漂流麼?」 「好,我服從姊丈的話,遵從姊姊的意思,從今天起好好做人!」 李大嶽象站在長官的面前一樣筆直地立正表示他的決心,隨後又把行裝解開,輕輕地走上樓去,想向姊姊賠罪,卻被阿梅攔住了,說是太太正在養神,最好這陣不要驚動她,他只好又悄手悄腳地走下來。 這一天,天氣正是很晴朗的,忽然在他的心中有一種希奇的感覺,他忽然覺得很空,覺得自己是一個漂浮不定的無根草。他信步走到院子裡,就在牆角那個小亭裡坐下來,居然象一個哲學家似的思索起來了。這在他那將近四十年的生涯中所沒有的。他想著他自己的一點用處是放到戰場上拚命,為國家效勞;可是如今偏偏要他寄人籬下,平平庸庸地做一個吃了睡,睡了又吃的無用漢子。他的長處別人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的短處都被人詳細地看到了。他又想:一個人這樣地生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他想人決不是為消磨日子才活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也決不是為了吃飯才活下去的。他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兒漢,也是從槍林彈雨裡鑽過來,難道真的就這樣被這平凡的生活腐蝕下去麼? 他狠命地把兩隻手掌在自己的膝頭上一拍,就往來的踱著。他焦灼地邁著急步,迅速地轉著身子,恰象一隻被關在樊籠裡的猛獸,不知怎麼一來他忽然想起被囚禁在愛爾巴島上的拿破崙的悲哀,他想著不知道哪一天才是他顯露身手的日子。 想到自己的不幸,於是他又想起了那個不幸的Lily,他也完全同意靜純的說法,是「為了慈善的緣故」才來和她交結的。可是那個Lily一見了他就和他說她歡喜他這個人,因為他爽直,說到靜純的時候,她也要說實在弄不清黃先生的心。 他還記得有一天,她約他在公園裡等她,正當他等得有些心焦的時候,一個穿了布衣的樸素的少女突然向他說: 「喂,李先生,你早來了。」 「呵,呵,我沒有想到是你,Lily!」 這時他才看到拉在她手裡的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來,給李先生行禮,這是我的小弟弟。」 那個小孩子怪不好意思地向他鞠了躬,就逕自跑到花欄那邊玩去了,他們這才找了一張長椅坐下來。 「我從來也沒有看見你穿這樣的衣裳。」 「兩年前,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一來到這裡,我的生活就變了。」 「怎麼會變呢?」 「原來我的父親是一個小商人,在家鄉還開了一個南貨店,那時候我還在縣立中學讀書,後來,他突然死了,我們還滿以為那個店能維持我們的生活,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份家當還抵不上他的債務。」她一口氣說了出來然後歎了一口氣,「你想,那時候死了老子早就夠傷心了,還加上那些逼命討債鬼,實在是把我們攪得一點活路也沒有了,就在一天晚上,我們母子三個,偷偷地跑了。」 「就跑到這裡來麼?」 「可不是就跑到這個倒黴的地方,這一下子可更走上絕路,後來就進跳舞學校,別人學跳舞為的是享樂,我可為的是生活,我想,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我只化去十塊錢——」 「十塊錢?」 「是的,十塊錢的本錢,居然能養活了我們一家,我還把我的弟弟送到學校裡讀書。」 「唉,唉——」 李大嶽那時候像是既同情又惋惜似地哼著,可是Lily卻巧妙地自己點起一支煙來抽著。 「生活是用不著歎息的,我以先也過不慣,一想到我所做的事情我就非常慚愧,遇見從前的同學我也不好意思說,時常低著頭想法老遠就避開,可是後來不用我去避她們了,她們自然就避開我,好象我是一個有惡性傳染病的人。可是這卻激起我的勇氣,我想我有什麼比不得人的地方呢?我工作,我得到酬報,我用這錢養活我的母親,供給我的小弟弟讀書,我有什麼不正直的地方呢?從此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不在乎,只要我自己認為對得起自己,我就管不著別人。」 她說得很堅決,很勇敢,這一番話真也是從她的心裡吐出來的。那時候李大嶽也著著實實地被她感動了,很擔心地和她說: 「你不想想一個人——一個人年青的時候不長麼?」 「那,那怕什麼,等到我沒有用了,弟弟長起來了,他可以好好做事來養我們。」 「假如,現在有一個人,他對你好,會養活你,讓你好好地從頭生活起——」 「不能只對我好,要對我們一家人都好,你想想天底下還有這麼大的傻瓜麼?」 「哼,也許有的——」為了她的爽快,那份坦白,他自己幾乎想做那個大傻瓜了,可是到底他的腦子一閃,好象誰在他的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告訴他:「你要明白,你是一個軍人,你該隨時以身報國的,你決不能輕易地把一個圈套加在自己的身上!」他立刻就把口氣改過了,說:「等我慢慢給你找一個。」 這些事,在他當時做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是不對的,可是這一切也成為別人攻擊他的口實。為了寄居在別人家裡,為了病弱的姊姊,他也不得不認個莫明其妙的錯。 忽然他又沒頭沒腦地想起來: 「是我錯了,還是這個社會錯了?」 「你說這是誰的錯?」突然間從頂樓上發出這高亢的喊叫,他仰起頭望過去,就看見那個貓樣的小圓臉正從那個小窗口伸出來,「這些事我怎麼知道?太太上山去避暑,也沒有把這個家交待給我照看,如今出了毛病,都找到我的身上來了,反正也不是我偷的,我才管不著,當初你們誰看得起我呀,可有哪一個人過來好好和我說:『姑太太,您多偏勞吧』,好,這陣子,到想起我來了,我管不著,我管不著——」 她那乾枯的,嘶啞的聲音,象哭似地號著。李大嶽茫然地望著,不知道是怎麼回子事,也不知道是誰惹了她;費利向這古怪的聲音吠叫,住在樓上的靜宜聽得不耐煩了,把窗門關起來,還把窗簾放下來。那只狗不停的鳴叫激怒了頂樓上叫著的人,不知把一件什麼東西從樓上丟下來,那條狗一溜煙就跑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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