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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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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楓葉燒紅了紫雲山,許多人仍然不曾失去他們的雅興,趕先趕後地去玩賞。在那條出城的大路上,不斷地來往流著。夾路的樹葉也飄飄地墜落下來,遍山的紅葉也漸漸地從枝頭鋪滿了山徑,到只留下成林的枯枝,遊人沒有了,住在山上的人也都搬下來了。 今年的遊人更出奇地眾多,有的帶了惜別的心情,私下裡想著將來不知道哪一年才再能看到;有的是被這惡劣的氛圍實在壓迫得喘不過一口氣來,藉著這個機會來疏散一下胸中的鬱悶。 在一個休假日的清早,李大嶽和靜玲也夾在這些遊人之中到紫雲山去,他們是早已約定去接靜宜和母親下山,所以他們預先租了一輛汽車,本來靜純也要去的,因為他沒有起來,他們就乘著機會先走了。 「么舅,你說說,你對於我大哥的印象如何?」 「他麼——」李大嶽仿佛還想了一下子,才接著說下去;「他也很好。」 「怎麼,你也說他好?」 靜玲簡直氣極了,她原來是想和他發洩一下這些日子來對於靜純的不滿意的地方,沒有想到李大嶽這突乎其來的回答。 ——你說他什麼好吧!她幾乎想叫出來,可是她只在自己的肚子裡盤算;他總算混畢業了,既不打算深造,也不想盡自己的一點力量來造福人類;天天用那對凶眼睛翻著看人,好象對什麼事情都沒有興趣,都看不起;實在是隨時都在注意別人,一覺得有一點敵意立刻就攻擊起來。他沒有熱情,也沒有能分析的冷靜的頭腦,只是象陰影一樣地閃來閃去。他全不注意外面的變化,自己享樂,十足的個人主義。他全不愛別人,有時候還要發揮他那空虛的哲學。家不存在了也好,國滅亡了也好,對於他好象全沒有什麼關係,這許多錯誤的觀念都是使靜玲不能忍受的。她時時都想著是真的有所謂冷血動物,靜純一定是一個。他對於青芬的態度也使她不滿,自然她覺得青芬也沒有用,為什麼一定要依靠一個男人呢,為什麼一定要依靠一個象他那樣沒有用的男人呢?可是他的漠然,甚至於他的鄙視,使她的心大為不平。這一個暑假使她看得夠了,尤其對於她,他也抱著一種鄙視的態度,那是更難使她忍受的。談到她的時節,他還人前人後地說她幼稚,不明瞭天下大勢。 「憑什麼你說他還好呢?」 她想得氣起來了,猛然間一拳打在李大嶽的膝上,使他簡直驚得跳起來,嘴裡叫著: 「哎呀,我的五小姐!」 其實,在先前,李大岳原也看不慣靜純的;可是自從那次他們在舞場偶然遇見了,他們中間就存在了一個新的聯繫。靜純不必說了,他是時常來的,李大嶽也因為無處排遣才來做一個旁觀者,因為有了這麼一個好的領導,他也從旁觀的地位跳下海去。他原是一條壯年的漢子,還不曾和異性接近過,很容易就把自己沉醉了,靜純還很慷慨的把那個「為了慈善緣故」才認識的Lily介紹給他,他們很快就成為一對極好的侶伴。 有的時候李大嶽獨自對著一瓶啤酒在默默地想著,一半悔恨一半氣憤地想著自己的生活。他由自己想到社會,想到國家,他立刻希望自己是一堆烈性炸藥,突然爆炸,把一切都化成無影無蹤。 從前他還看不到這麼清楚,自從來到這個城,一切的事就在他的周圍發生,他真奇怪那些大員怎麼那樣服從,真是有了耶穌的精神,被打過左嘴巴,立刻就把右嘴巴送上去。 他想,只要有那一天,他就要把自己的性命獻給國家;可是沒有,這個國家整個地在受辱,連累他也不得不受這份恥辱。 和靜純接近之後,他看出來他也有一份心思,他也有說不出來的苦處,有時他們兩個人就默默地在那裡坐上幾小時,喝幹了幾瓶酒,然後又默默地走。在這沉默的,不肯告白的情況下,他們的心是交流了,微微地他們感覺到互相憐惜的思想。 「你不知道,」李大岳又向靜玲說:「他也有一份說不出的苦衷。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和你有什麼一樣?」 「唉,你們不瞭解,沒有人能瞭解!」 「呸,去你的吧,你實在是不瞭解他,可是我都瞭解你們。」 她鼓著嘴巴,臉紅漲著,因為著急鬢角上都有微細的汗珠沁出來。李大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在他的笑裡,她分明看出來他覺得她是太年青,太不懂事。 「——可是我不瞭解我們的國家。」 從不肯示弱的靜玲,忽然聲音放低了些說。依照她的年齡,實在還不到討論社會政治的時候;可是這個特殊的時代,很快地教育了他們,使他們這些充滿了熱血的孩子,早就把注意力放在這個撫育他們的又親切又衰落的國家上。 「譬如說吧,自從一二八以來,我們實在應該確認日本是我們唯一的敵人了,可是處處還表現友好的樣子,這真是使我不明白的。」 「那,那我也不明白。」 「聽說我們的海軍還造了兩條軍艦,也是由日本船廠承造,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麼,他們怎麼會把好軍艦給我們,我想連小孩子也明白這種道理——」 「這也是使我不瞭解的地方,我想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看情形我們不像是就這樣屈服下去,可是到底是怎麼樣我也說不準。」 車迅速地行駛著,路邊的樹和人急遽地向後退去。靜玲忽然奇怪地想著那些樹,那些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自己立刻就給了「不是」的回答,因為她想到了她周遭的人們。父親是老了,他的思想早已停滯了,個人的事固然都是有關氣數,國家的事也有它一定的命運,而且一提到日本,他那一套不移的謬論隨時都會發出來: 「什麼,想跟日本人打,那就仿佛拿雞蛋朝石頭上摔。我們怎麼比的上人家?雖然他們的文化原來是從我們偷了去的,可是明治維新以後……唉,唉,簡直不要想了吧,那簡直就是拿雞蛋朝石頭上摔!……」 母親呢,她是被病魔害得連生活的興趣也不濃厚了的人。大姐的視野,最大不過是這個衰落的家,她簡直是無理由地,固執地想犧牲自己,實在又對於什麼人都沒有好處。靜純是她想起來都要皺眉的人,還有那個可憐的青芬。靜茵出來了,也許她還能有一番作為,可是誰知道呢,她又離得這麼遠,靜婉是那麼一個過時的人物。她簡直又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時常奇怪為什麼一個人的情感會那麼脆弱,她想為什麼她不能節制一下,把那點精神省下來去做點別的有益人類的事情?可是靜珠呢,她真是有害人類了。真不明白她是怎麼一份心腸,她把老年人變成年輕,明白人變成糊塗,有用的青年成天垂頭喪氣,聰明的傢伙轉成愚蠢,她時常說的遊戲人間,在靜珠想起來,她是在糟踏人間。還有菁姑,她天天盼望這個家敗,她也天天盼這個國亡,她的心是:我倒了黴,讓你們也都不得好。 是的,這就是生活在她家裡的人,至於在學校呢,她只和那個趙剛熟,他雖然有一番熱心,可是太不沉著:那個能幹的薛志遠,早被丟進了牢獄,從此不見天日,而且最近還聽說連去向都沒有了。 正在思想這一切的時候,車倏然停了,還當是出了什麼意外,定了定神,才看到他們已經到了紫雲山的腳下。 「我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她說完,就敏捷地跳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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