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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說是為了應付當前大局的變化,和家庭中一切急待解決的問題,在一個星期日的早晨,那個停頓了許久的家庭會議又召集起來了。這次李大嶽也有了一席,因為他雖然不是這個家裡的人,到底象黃儉之所說的:「他在外邊也混了這麼多年,見識的不少,尤其是在軍事和政治的一面,他總能給我們許多好的意見。」青芬是特准缺席的,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到了極不方便的時候。

  黃儉之首先站起來,這一個夏天他過得很好,一面因為把酒戒除了,身體顯得好起來;一面因為看到這些日子大局的變化,從前的那份鬱積不知消到那裡去了,反而覺得能安然家居是自己的運氣。

  他的圓臉顯得更豐滿些,雖然因為要應付的許多麻煩事,使他的上額多了一兩條皺紋,他的眉頭也常常要鎖起來。他的鬍子添了許多灰白的。左眼雖然還顯得有點小,卻並不時常抽動了。

  他咳嗽了兩聲,抹抹鬍子,把手裡端著的水煙袋放到桌上,換上那付老花眼鏡,把放在面前的當天的報紙拿起來。過後,想起來這不關報紙的事,就又把報紙放下,把那付花鏡又放到桌上,他又咳嗽了兩聲,才說:

  「我們,我們,很多時候沒有這樣談話了——」

  這時不知道誰低低地說一聲,「爸爸還是坐下說吧,」他就應著:

  「好,好,我們還是坐下來談。本來我頂願意有這樣的機會,大家都能說出自己的意思,就是發揮個人的意見,我知道——我是老了,我是過時了——可是在這個過渡的時代,我還有點用,再,再怎麼說,我吃鹽也比你們多吃幾十年……」

  他得意地用眼睛把大家都瞟了一下,為的看得清楚些,他還把放在桌上的那付眼鏡加上。「——今天我想討論國家大事,家庭大事,還有——每個人自己的計劃,自己的意見」。

  「先說我們的家吧,最值得高興的事就是你母親——」他看到李大嶽,又改了嘴說:「你姊姊——她,她的身體居然好起來。唉,唉,她真該好好地多享幾年福。不要以為她不足輕重,沒有她,這個家就不成樣子了。」

  他頓了頓,又把眼睛掃了一番,接著說。

  「宜姑兒的身體也好起來,這也不能不說是我們的福,『長姊若母』,她這麼許多年來招呼你們,管理這個家,實在也真夠她受的了。可是——我們也有不幸的事,你們都知道,市政府改組了,我們現在連一文錢的收入也沒有了!不過,不過靜純就要到社會裡去,至少總能補助一點家用——」

  被說到的靜純不安地也有點不屑地低下頭去,他突然想站起來要說什麼了,靜宜一把手拉住他把他攔住了。

  「我時常要你們節儉,並不是我有錢捨不得給你們用,實在是有一天怕我們不能維持了。你們不要看我們住的這所大房子,早就押給別人了!」

  他說過後,又接了一句;「大岳也不是外人,我才這樣說,平常我也不和你們說,為的是你們都在求學的時代,聽了這些話,沒有什麼好處。可是,可是,任憑我說爛了嘴,你們沒有一個肯聽我的話,不信你們看——」

  大家的眼晴不約而同地看著靜珠,她近來老早丟掉那個方亦青,她又恢復了從前的盛裝;可是她並不因為他們的注視顯出一點不安來,她還是很鎮靜地坐著,心裡說:「哼,我也沒有多用一個錢,還不是和你們的用度一樣!」

  「——當然,天下事原來是如此的,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不過我不得不老實告訴你們我們的實況。我們的生活全靠那點存款,這筆存款還是押借來的——那好比自己吃自己的肉,總有一天就吃光了;還有那不死不活的股票,賣出去不值錢,每年就只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股息。當然,紅利是談不到了。家鄉的地呢,也缺人照料,這麼多年也沒有收到佃租,問起來不是旱就是水,總之是沒有一年好的。可是我不悲觀,我不相信我們就這樣完了,我還有一段好運,而且你們不久都要長成了,自然也會把這個家再興盛起來;可是——可是更使人憂心的是眼前的大局,這,這,我想你們都很明瞭,很清楚——」

  這句話說得並不正確,靜珠就茫然地望著靜純,靜宜到底也不知道城裡這些天出了些什麼事,從靜婉那永遠憂鬱的臉又什麼都看不出來,只有靜玲才想得意地來報告,父親又繼續說下去,就說這許多次奸民的暴動,完全是不祥之兆,所謂『國家將亡,必出妖孽!』當然我並不是說我們的國家要滅亡了,不過就這許多年的政治外交軍事看來,希望實在是不大,說來說去,李合肥還是個人物,他倒不象現在的外交官,一味要取媚外人,他有骨氣,替中國人爭了不少面子——」

  「哼,中國就害在好面子的上面。」

  靜玲只是自己心裡想,並沒有說出來。

  「——我也並不是說有了李鴻章中國就有辦法了,根本的原因是積弱過甚,所謂弱國無外交……」

  他原來對這些事都不注意的,這幾個月來忽然象裝沙袋似的把它們都裝到腦子裡,說的時候就又象傾倒似地吐出來,他偷偷地看到聽的人也不大感到興趣,就立刻換了一個問題:

  「我想我們還是先討論個人的計劃吧,從早就和你們說過,每個人的用度都要有一個預算,你們誰也沒有預算給我,一天天地只是糊裡糊塗過日子,對於將來都沒有打算。有一日散了台,那就再也收拾不起來。靜純,我想你的大學算是畢業了?」

  「唔,畢業了。」

  靜純毫無興趣地回答著,那付大眼鏡好象太沉重,把他壓得連頭也抬不起來。

  「我記得你的畢業作文是蘇東——」

  「不,不,我的畢業論文是叔本華哲學的批判。」

  他急急地改正著,他感到一種被誤解的悲痛,臉有點紅漲起來。

  「叔本華,唔,叔本華,我還以為是蘇東坡,他是中國人麼?」

  「不,他是德國人,十九世紀的大哲學家——」

  「我真奇怪,為什麼我們的學生都好討論外國的學問,外國的學者卻來研究中國的孔子老子?這些事我想不必多說,我一直以為你的文章沒有完,學校還不算畢業;既然是畢業了,我想你總有個打算。」

  「我,我還沒有想到,我覺得先需要休息。」

  「你並沒有好好休息呀,每天晚上都看不見你,難道這是休息麼?」

  「我的意思是休息我的腦子,醫生斷定我神經衰弱——」

  「唉,神經衰弱,這麼年輕的人就神經衰弱!」

  黃儉之氣衝衝地說著,和靜純談起來,他時常就忍不住氣,雖然他自己隨時提醒自己他是他獨一的兒子,他真不明白他的個性是怎麼來的,照遺傳說起來,那簡直一點根由也找不出來。

  我的意思是想來收拾這個家,要從兩方面進行,那就是開源和節流,節流是不必說了,大家都省著用,開源呢——那就要靠你們了,我是辛辛苦苦地把你們養大,受過了高等教育,自然你們就該明白自己的責任。

  「可是我的意思也不是養兒防老的腐敗思想,我不算什麼,我是快到花甲之齡的人了,也不希望再活多少年,就是這個家,你們自己,不是還得要好好生活下去麼?其實,都還是為你們打算。」

  一時間,沒有什麼聲息了,可怕的沉默壓住每個人的心,靜純知道父親的這一段話,全是為他一個人說的;可是他不想說什麼,目以為他一直就被人『誤解』。靜宜想到將來,覺得有點空,有點縹緲。靜玲是什麼都不怕的,她知道她可以不靠什麼人,自己就能生存。靜珠呢,她知道她這一生一定有人負責的,她大可不必操這份心,不過一直到今天她還沒有決定這份責任該歸到哪一個人的身上?甚至於也沒有想到該歸到哪一種人的身上。至於靜婉她時時想到王大鳴,那個可憐的詩人……李大嶽卻什麼也不願,他一直在等著,有一天中國和日本打仗,他第一個要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國家。

  每個人雖然各自有一番想頭,可是誰也沒有說話,那可怕的沉默仍然壓在每個人的心上。突然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把樓梯踏得山響,緊跟著門就推開了,阿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老爺,大少爺,大少奶奶不好了,」

  「怎麼,怎麼……什麼事?」

  人們都驚惶地站起來,阿梅卻改了嘴:

  「不,不是,少奶奶要生養了,太太要我下來告訴老爺快點派人去接醫生。」

  這句話立刻使過分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靜宜首先跑到樓上去,靜珠靜婉靜玲隨在她的後邊。黃儉之也匆忙地吩咐著:

  「大嶽,你去一趟,到天主醫院去接陸大夫,她是這城裡頂好的產科大夫——靜純,你到上面去看看你的內人,唉,唉,女人們生產,真是一隻腳跨在棺材裡面的;阿梅,去,去到後邊多燒開水,告訴張媽把香煙預備好,祖先堂打掃清爽——唉唉,下一代人,下一代人,快去告訴李慶,接少奶奶家裡的人?——」

  他倉惶而匆促地吩咐著,可是在他那緊張的心情中卻露出一點快意,他是高興,他仿佛隨時都預備笑出聲來的,當著李慶來問少奶奶家住在什麼地方,他才記起來她的家原來不在這個城裡。

  「好,你不用去了,把院子打掃乾淨,聽見沒有?」

  李慶答應著走了,他想坐下來靜靜心抽一袋煙,可是無論怎麼樣都沒有能做到。他還是立起來,兩隻手背在身後,往返地在那間客廳裡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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