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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這許多年,李大嶽有過快樂的日子,也有過憤怒的日子;可是這平淡鬱悶的日子使他再也不能忍耐。他簡直覺得自己是住在無形的監獄裡,不只是他一個人,全中國的人都在這苦痛中煎熬著。做為一個軍人的他,原可以大嚷大叫,不必受這心靈上的折磨;但是他只能躲藏著,象一隻被猛虎追逐的羔羊。他真氣憤,難道一個這麼龐大的國家只能受別人的壓迫;難道象他這樣一條漢子只能每天無望的磨著時日?

  這一切梗在他的心中,他總象有那一口喘不完的氣,胸間象有什麼壓著似地。

  「真可笑,象我這樣一個人也要生女人的氣悶病麼?」

  有時候,晚間是極熱的,吃完晚飯洗過澡,也並沒有把暑氣消盡,於是隨著別人在庭院中納涼,一面聽著引不起他的趣味的談話,一面忍受蚊子的叮咬。慢慢地人一個個地散去睡了,只剩下黃儉之躺在籐椅裡打著鼾。

  仰起頭,天空的繁星明暗地閃著,有時還有一顆倏忽飛下去的流星;在天邊,時時亮著沒有雷聲的閃電。蛙不息止地叫著,使人的心更不能寧靜。他忽然在心裡想:「我還是到外邊走走吧。」

  他回到房裡,換好衣服,就輕輕地走出門。秋景街原是沉靜的,轉到大街上,燈火就輝煌地照著。可是人並不多,分外地顯出冷清的樣子。

  在一個照著各色燈光的門前,他站住了,野性的音樂從門裡鑽出來,人們不斷地出進。他也沒有看這舞場的名字,就隨著人走進去,撿了一個僻靜的座位。他不會跳舞,他也不喜歡這種娛樂,可是莫名其妙地他跨了進來。人工的冷氣使他的心一沉,覺得很爽快,可是不久額頭又滲出汗來。

  這裡有不同國籍的舞女和客人,日本舞女穿了游泳衣,白俄的袒露著叢生著黃毛的後背;醉酒的水兵叫嘯著,踉蹌著步子。穿著短衣的樂隊,做出種種醜劣狂歡的樣子,時時把那個大喇叭象說話似地朝著下面吹。可怪的是在舞客之中老年人還比年青人多些。他們穿著綢衫,跨著方步;正是他們平時教訓年青人不亂步的步法。他們實在不是跳舞,而是抱了一個可以做他們孫女的舞女在場裡走,有時碰到一個放肆的水兵,用手在他們那光滑的頭頂摸摸,他們翻起眼睛看一下,然後毫不以為忤的還嘻出一個笑容來,頑皮的舞女一面和他們走著,一面用胡梳為他們理著鬍子。

  李大嶽無睹地坐在那裡,他只看到無數的黑影在他的面前晃動。有時電燈熄了,面前是一片黑,不久暗澹的燈光又明起來,黑影又繼續地在晃著。

  一瓶冰啤酒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當他吃完了的時候才看到瓶上的太陽標記,他忿忿地罵了自己一句,便木然地坐著。有時他不得不掏出手絹來擦著流出來的汗水,在這極喧鬧的所在,他感到無比的冷漠。

  忽然,一隻手輕輕地在他肩頭上拍著,他極端驚恐地回過頭去,才看到原來是靜純。

  「么舅,怎麼您也來了?」

  「我——我,我是順步來看看的。」

  李大嶽的臉紅漲著,覺得臉上有更多的汗流下來,他的顯得拙笨,正好象他在長官的面前受申斥的樣子。

  靜純卻不同了,他的興致像是很高而且態度是希有的和氣,他在笑著,才拉了一把椅子要坐下去,早被一個塗了紅嘴紅頰的舞女坐下了,他就為他們介紹:

  「這是Lily——這是李先生。」

  那個Lily不曉得做了一個怎麼樣的笑容,然後就打開化妝袋對著小鏡子擦粉,靜純自己又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

  當著樂聲又起來的時候,靜純就和Lily向李大嶽說聲對不住,兩個人下場去跳了。他獨自坐在那裡,自然而然地眼睛隨著靜純,他稍稍看出一點那個舞女和他一定是很熟識,因為他們總在低語著,而且那個舞女親密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音樂停止了,靜純一個人回到座位上,他很高興似地和大嶽說起那個叫做Lily的女人,他說她是可憐的,她要養活她的母親和一個在中學讀書的弟弟。

  「她和別的舞女也沒有什麼分別。」

  「不,不,從前她可不是這樣,我才遇到她的時候她的衣服正象一個女學生,她也不塗脂粉,結果是每天都坐冷板凳。為了『需要』,她不得不如此,我和她跳,完全是為了慈善的原因,我很可憐她……」

  靜純象還有一番大議論要說下去,大嶽卻有點不耐煩,他故意打斷了他的話頭:

  「你看看,現在什麼時候了?」

  「呵,都到一點了。」

  「你還要跳麼?」

  「不,我等一等——」

  靜純的話還沒有說完,進口處突然擁進來七八個青年男女。他們好象才從一個高等舞場出來,到這小舞場來追求一點刺激。

  他們很快地就看見在他們的中間有靜珠,靜純就低低地和李大嶽說:

  「我們走吧,」

  「好,」

  付了帳之後,誰也不曾說明,自然而然地撿了一條不能被她看見的路走出來。到了門口,靜純惋惜似地說。

  「唉,我也忘記和Lily說再見。」

  「算了吧,我們趕緊回去吧。」

  街上顯得更靜了,日間奔馳車馬的街心,寂寂地躺在那裡,人們正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它的中間。李大嶽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來到這大自然的天地中,他才覺察出來裡面也是極壓迫人的。

  「么舅,你為什麼不跳呢?」

  「我,我不會跳。」

  「你不會跳為什麼一個人到舞場裡去坐?」

  靜純覺得很奇怪地向他問。

  「還不是因為——因為日子過得太悶。」

  「你是說沒有好消遣麼?」

  「也不是,我就總覺得像是胸口裡有一口氣不能舒舒服服喘出來似的。這怎麼說,你們念書的人明白,這是生理上或是物理上的——」

  「不,那是心理上的關係。」

  「噢,對了,心理上的毛病,我就是犯這點毛病,我看這些社會狀況,國家大勢都不順眼,依照我們軍人的個性就是打;可是不但打不成,連罵也不成,一骨腦兒悶在心裡,弄得天天昏天黑地,簡直不知道活著是為什麼!」

  大嶽一面說著,一面揮動著手臂;他不是一個演說家,他的手勢並不美觀恰當;可是正傳出來他心中的紛亂。他用力走路,用力吐口水,到他說完了,不得不用手帕擦著滿臉的汗珠。

  靜純沒有回答他,對於社會,政治,他一點也沒有興趣,他只想到自己,他想無論外面變化得怎麼樣,他總有那麼一個安逸的家。

  聽了一陣皮鞋踏在水門汀路上的聲音之後,大岳又向他說:

  「靜純,我不明了你,你的家庭環境好,正要大學畢業,你的太太又賢慧,而且不久你就要做爸爸,你有什麼不快樂的事情呢?為什麼還時常跑到這種地方去?」

  「我知道你不明了我,沒有人明瞭我,我也不要人瞭解。叔本華一生被人誤解,到了別人明瞭他的時候,他已經快要死了,可是他留下來永遠不滅的大名——」

  這一段話使李大嶽更摸不著頭腦,那個人名更使他陌生,他才要他說得明白點,他已經繼續在說:

  「我有極大的痛苦,沒有人同情我。我的父親,我的姊妹,我的母親,他們都一點也不能懂我,還有我的妻——唉,她簡直是我苦痛的源泉。」

  「其實,我總以為個人的事是次要。」

  「為什麼個人的事是次要呢?每一個人都生活得好,群體不就也好了麼?」

  「太看重自己,人很容易變成自私的。」

  「自私也並不壞呀!」

  靜純說這句話,帶了一點不平之氣,在路燈的光下,看出來他的眼睛微抬著,臉偏向李大嶽。

  「我是一個軍人,心路是一條直統子,我總以為在我們的國家,現在不應該再發生什麼意見,要團結一致,養精蓄銳,將來對付我們唯一的敵人——我說是唯一,自然也不怎麼恰當,不過眼前我們只得對付這一個。至於貴府呢,你是獨一支撐家門的人,她們遲早總要嫁到別家,你實在應該打起精神來好好努力整頓。譬如令尊大人,上了幾歲年紀,一切世態冷熱早已看過許多,大事情也做過,如今自然免不了許多牢騷。在這一點你們應該特別瞭解他——我的姊姊呢,她多病,你們更應該多盡孝道,說一句不吉利的話吧,她,我想她,不會得到多麼高的壽數的——」

  李大嶽忽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平時他簡直說不了這麼許多,對於靜純,也許因為一直沒有什麼機會談講,所以把平日隨時想到要說的,這一陣都說了出來。

  「——你的太太呢,是一個忠厚老實人,不說別的,嫁到這麼多姊妹的家庭,先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難得處了這麼久。大家相安無事,而且不久你就要做爸爸了,你自己又加上一份責任。譬如你到舞場去吧,如果是換換腦筋,調劑一下生活,那原來是無所謂的。或是隨了朋友們逢場作戲,那也沒有關係,千萬可別認真。否則你可要上大當吃大虧——」

  「我,我看得很清楚,我來跳舞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慈善的緣故。」

  「唉,唉,慈善的路也很多,世上的苦人也太多,我們還是先看自己的情形如何吧。你們姊妹呢,實在說我接觸得不多,可是我卻看出了一點,在性情方面真是各有不同——有的自然是很好,有的好象是太隨便了一點……」

  「哼,女人沒有用處的,早晚還不是嫁出去了事。」

  「靜純,你可不該存這份成見,我是個粗人,自從一二八以來,我都認識了女子的能力。有的固然是自甘墮落,情願做男子的玩物,有的可真不同,雖然限於體力的關係,她們也照樣的吃苦,能做事,任勞任怨……」

  「我總以為女人最多不過只能在心靈的修養上有所成就,或是能給一點活力,幫助男子們創造——」

  「這不成,這不成,將來有一天她們也一樣能夠拿起槍來和我們並肩作戰,保衛祖國。你也許不大出遠門,看不到許多事,在福建,在廣西,女人們比男人們還能吃苦耐勞,不要只把眼睛放在都市上,都市的女人們只學得外國女人們的享受,可忘記她們應該有的勞作——」

  「我沒有想到么舅對於婦女問題也有研究。」

  「嗐,我那裡說得上研究,不過一知半解而已,這年頭,實在不容一個人昏天黑地過日子,什麼事情都得張眼來看,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不過是人海中的一顆水珠,小得很,小得很,比不了你們受過高深教育,我的知識更是淺得很,淺得很……」

  李大嶽笑著結束了他的話,他們就是這樣邊走邊談到了家,那時候靜珠還沒有回來,就是在那天的夜裡,發生了叛兵攻城的事,可是他們沒有聽見,許多人都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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