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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這個夏天是鬱熱的,每天都象陰雨前的那種悶人的氣候,也相同當時時局的情形。人們都不能忍耐了,想張大嘴叫一聲:可是那無形的手緊緊地鉗住了,不容有一絲氣透出來。至於氣候呢,那個城市原來位置在北部的中心,應該是大陸氣候的,而今卻象江南的梅雨季節,沒有晴天,沒有爽朗的日子;就是滴著哭泣般的雨,那份鬱熱一點也不減少。每個人都在抱怨,可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有一個大清早,街路是異常地沉寂,出去買菜的僕人才走到街角就被擋回來了,驚惶地回來告訴老王,老王趕著去稟告老爺。

  黃儉之那時候還沒有醒,他模裡模糊地要李慶拿他一張名片到市政府去問一下,不久,李慶又回來了,告訴他路上任何人也不准通過。

  這才真的驚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自己走到頂樓的陽臺上朝街上看。

  街上真是沒有一個人,上了刺刀的兵守在街角,有的路口還堆起沙包。那個菁姑也擠來看,然後大驚小怪地一面嚷叫一面朝樓下跑,黃儉之想叫住她,沒有來得及,她已經溜下去了。

  「唉,這是怎麼回事呵?……堂堂大城,有什麼事要戒嚴……真叫人想不通。」

  他一面走下去,一面想,他立刻就想到住在山上的靜宜和她的母親,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們那邊是否平安?

  大嶽和靜純也都趕上來看,他們同樣地顯著睡眠不足的樣子,到了樓下,他才看到靜玲正坐在圍牆上向外望。

  「小五,你快下來,誰要你坐到上面?」

  「爸爸,不要緊,我已經看了大半天。」

  「有什麼好看,他們看見牆上有人或許要開槍。」

  「不會,我還和他們說過話了。」

  靜玲回答著,已經從牆上下來,他正要急忙地叫老王替她搬張梯子,她已經很敏捷地滑下來了。

  「爸爸,您猜,為什麼戒嚴?」

  「我怎麼知道,派李慶去問,也不許通過。」

  「駐××的劉××部叛變,今早上三點鐘放炮攻城,現在已經停止了,當局正派員招撫。」

  「您怎麼會知道?」

  「那些兵告訴我的,他們說不要緊,放的炮都沒有炸,因為太舊了。」

  「唉,真是年月改變,你,這麼大的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和他們去說話?」

  「難道他們不是人麼?」

  這使他無從答覆,跟著就轉了話頭,抱怨地說:

  「真奇怪,明知道劉××是匪軍,還要收編,收編之後還要駐在這麼近的地方,當然要出事了。」

  「聽說他們的隊伍裡有日本顧問。」

  「還不是那些浪人,中國的變亂總少不了他們。靜珠和靜婉呢!」

  「她們都還沒有起來。」

  「去,要她們都起來,萬一有什麼事,還睡得昏天黑地,那可怎麼成!」

  他自己也走進去趕緊洗了臉換好衣服,好象預備應付非常事變似的,可是當他才弄完了,老王就來回稟他,說外面已經解嚴了,行人可以通過,不過路口上還有武裝的兵士。

  「好,這亂世之年,門戶可要小心,關係非常重大,你可不能有一點含糊。」

  老王唯唯地應著退出去了,李大嶽這時走來看他。這些天他的精神極不好,興致又不佳,日間有時簡直象一隻懶狗似地臥在一旁。

  「大嶽,你近來好象有什麼事?」

  忽然靜婉靜珠都走進來,靜純也來了,他的精神近來好了些,可是也顯得極疲憊。

  「爸爸,不知道外邊出了什麼事?」

  「到你們起來的時候事情早已過去了。」

  原來是靜珠問著,靜婉卻羞赧地低下頭,靜珠毫不在乎地檢了一個椅子坐下去。

  「我時常說人人都該早起早睡,對於精神身體都好,可是你們都一概當做耳邊風——」

  這幾句話使靜純大嶽也覺得不安,不知在什麼時候菁姑也擠進來,她用那尖嗓子說:

  「昨天半夜三更,總有兩三點鐘的時候,我還聽見有人回來呢,這份兵荒馬亂的年月,有什麼要緊事一定要到那麼晚才辦完?」

  「我可沒有那麼晚回來。」

  靜玲故意和她說,連腔調也稍稍有點學她。

  「我又不是說你,誰還能說你?」

  「假使有過失的話,誰都能糾正,反正都是為了他們好,我總以為什麼都是氣數,一家的興衰,也有一定的徵兆;國家也是如此。你看這許多年來你爭我奪,簡直不是好兆頭!」

  黃儉之象演講似地開始了他的話,這時候,除開青芬,一家人都聚在這裡,他覺得正好藉這個機會發揮一番。他用手捋著鬍子,咳嗽了一聲,繼續說:

  「人都應該各安其位,各司其事的。學生們實在只應該好好讀書,天天去玩樂固然是不應該,可是參加政治活動也不對。尤其要緊的是青年人應該有一番朝氣,憑這股氣才能勇往直前,傷感頹廢,多疑,這,這也都不是好現象。象我吧,也算是活過來的人了,當初因為酒不知道使你母親生過多少氣,可是我還能徹底戒絕。這可見真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各人都能把自己弄好,那麼整個的國家不就有辦法了麼?還有——」正當每個人都喘一口大氣的時候,他又說下去:「青年人還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心浮氣躁,尤其說話不知謹慎。凡是一句話要說的時候,總要自己仔細思量一番,否則一經出口,就是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在自己人面前說錯了話還有一個原諒,別人可不能那麼寬容,到那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些話在每個人的心上都刺了一下,默默地各自坐在那裡思忖著,菁姑有些不耐煩,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樓上去了。

  她悄手悄腳地走到樓上,輕輕推開青芬的虛掩著的門,看到她已經起床,穿了衣服面裡躺著。她象沒有睡著的樣子,因為她的身體在微微地抖動著,床帳上的銅鉤敲擊著床柱,發出極脆小的聲音。

  她那細微的腳步,一點也沒有驚動她,她的眼睛先滴溜溜地朝四面望著,走到床前,才用一種可怕的,低沉的,故意充滿同情的語調說:

  「孩子,你怎麼大清早就又睡下了?」

  青芬被這想不到的聲音驚了一跳,趕緊坐起來,從枕邊拿起一方手絹擦著紅腫的眼睛。

  「呵,是菁姑,您早起來了,您坐吧。」

  她強自裝出笑容來,可是她的音調是低沉的,在她那黃瘦的臉上顯出更多的雀斑,她的肚子更大些,她卻沒有一點就要做母親的快樂。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昨天晚上鬧兵變,放了一夜的大炮,到今天早晨還不能通行呢!」

  這句話嚇住了她,由於懷孕而特有的神經衰弱,使她唇間僅留的一點血色也褪去了,她站起來用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菁姑,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也許不要緊,聽說條件已經講好了;可是就怕以後城裡就不得太平了。」

  「唉,唉,那可真要嚇死我了!」

  她頹然地又坐下去,忽然想起來客還沒有坐下,就又站起來:

  「菁姑,您坐吧。」

  「我站站也好,不要看我這一把瘦骨頭,我的身體倒很結實,既不看醫生,也不吃藥,你看你,瘦得成什麼樣子了!」

  青芬的眼睛一紅,沒有說什麼,把頭低下去。她還覺得不滿足似地,再說下去:

  「靜純昨晚上回來得很晚吧?」

  青芬沒有回答,只點點頭,後來好象為了解說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大約忙著畢業吧,他說他在下邊趕論文。」

  「你不要聽他的,其實我是不該告訴你的,你的身子正不方便;可是連我都看不過去了,我不得不說,我就是這麼一個直性子的人,我明明知道,他昨天晚上兩點鐘才回來,還有李大嶽他們不曉得怎麼會混到一塊去了。他們回來之後十分鐘,靜珠才回來,又是一部汽車,總少不了一個男人。我是說,我真看不來,這都算怎麼回事!」

  她那副貓臉忽緊忽弛地正象畫面上的貓婆婆,那小小的圓鼻尖忽上忽下地,顯得她那兩片薄嘴唇,沒有一個時候停止翻動。

  「男人就不是東西,結了婚就換了一個樣子,才覺得家花不如野花香,象你,不是我當面說,真是頭是頭腳是腳,誰看見不誇兩句?偏偏他還這份樣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管教,要是我的兒子,打死我也把他打回頭來;只當我沒有生養!」她象很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其實我說這些話還不是枉然,沒有人肯聽我的,在他們的眼裡頭我也不算是一個人,我就是混一口飯吃強活著,一眼張一眼閉,要看呢,我多看兩眼;不要看,我自己躲到樓上去。就說靜純,也是快要做爸爸的人了,他還是這麼不負責,難道他還要老子養活一輩子?聽說他還要你打胎,是不是?」

  「沒有,他沒有說過。」

  「嗐,孩子,你還瞞我做什麼,我也不是外人,」在她的嘴邊帶出狡猾的笑容,「你想想這是多麼傷天害理的事?小孩子死了不用說,大人就是不死也得了殘廢,這種人的心該多麼狠毒?好孩子,你聽我的,用不著生暗氣,有什麼話和我說,免得憋在心裡成病,我總說,我們大少奶奶那麼好的人,想不到嫁到我們這一家,唉,我想起來就替你傷心,我就是那麼一個軟心腸的人。」

  青芬明明知道她是怎麼樣一個人,可是這一番話每一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不是好意,可是她再也忍不住,自己就掩著面哭起來,她乘機把手攏了她的身子,使她想到這是自己的母親的手,而且還有她那壓抑著嗓子的話:

  「孩子,不要傷心,你要再傷心,使我都忍不住了!」

  青芬就更不能自製地把頭埋在她的肩上,大聲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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