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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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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們搭了清早從山腳開行的車,向城裡去。靜宜沒有回來,說好她也在山上住些天,一來陪伴母親,二來她自己也可以將養些日子。 回來的路好象近了些,尤其是靜玲,她不知不覺地在車上睡著了,等她張開眼睛的時候,車已經就要進城了。 「呵,真快——」 她一面用手絹擦著從嘴角淌下來的口水,一面微笑著向李大嶽說。 這時候因為要走一條不平的路面,汽車已經把速度減下來,不久車就鑽進了城門洞,車照例地又停下來,憲兵不在那裡,只有兩個無精打采的警察湊近窗口張望一下就算了。 「真奇怪,那些憲兵倒沒有來,真是,老虎也有打瞌睡的時候!」 猛然間一個賣報的孩子大聲叫著跑過來,她即刻從袋裡摸出錢來,買了一份報紙。 「么舅,您看!想不到一天就出了大事!」 「什麼事,呵?」 李大岳趕緊把頭湊過來,看到要聞上用特號字排出的標題說明由於日本人的意志,中央的憲兵,軍隊,政訓部,省市黨部一律在今天撤退。而且負責的當局,也有重要的撤換。 一時間,靜玲倒反而沉默了,她不知道怎樣來表示她心中的感想;李大岳張大眼睛一個字不放鬆地讀著那張報紙,一直到車到了終點,他們走下來,在路上走著的時候他才說: 「我真不明白,中國到底還是不是一個獨立國,為什麼自己不能給自己做主張,反要聽從敵人的話?」 天氣原來也有點熱,他又很憤慨,在他的前額上掛滿了豆子樣大小的汗珠。 「不過這件事做得倒很順人心。」 靜玲很高興,很悠閒地回答著。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你看他們這些人還不是都腐敗到極點?人民早已厭惡他們了,可是沒有辦法,如今我們的敵人替我們弄好,要他們都滾開,這還不是一件極好的事麼?」 「那不對,那不對,你的話說得太偏了,個人的,一部分的都不算什麼,這是整個國家的危機,中國照這樣下去那還得了。」 這個軍人型的漢子,急得只是冒汗,他有許多話在心裡說不出來,就是說出來別人也不要聽他。 「你放心;不會就這樣子下去的,世界時時都在變,我們的國家又何嘗不然?如果我們的當局將來不和日本人戰爭,一定有人會和日本人戰爭的。」 「我不管,不論是誰,只要和日本人去打仗,我就投效,就是要我當一名士兵也幹,哪個小子含糊就不是人!」 他們說著已經走到了家,在驕陽之下,家是沉靜地躺著。靜玲一面按著電鈴一面搥著門,才把那個午睡的老王叫醒,他打開門,看見他們,很恭順地說: 「您回來了,您用過飯麼?」 「還沒有,快告訴他們去預備!」 靜玲像是很不耐煩地說,隨後就筆直地跑進房去。 在小客廳裡看到父親正和靜純對坐著不知說些什麼,一看見他們進來,突然就停止了,靜純懶懶地招呼了一下,就要走出去,靜玲卻喊住他: 「大哥,先不要走,你看過今天報紙沒有?」 靜純毫無興致地搖搖頭,父親也好象忽然記起來什麼似的有點惋惜似地說: 「唉,我也忘記看了,去問問老王,今天的報送來沒有?」 「我這裡有一份,您先看吧。」 靜玲說著就把一張報遞過去,父親趕緊把花鏡架上,他還沒有看,就忽然想起似地問著: 「你母親近來好麼?」 「她好,大姊陪她住在山上了。」 這之後,他才安心地朗讀出標題來,一面搖著頭歎氣,頂多看完了四號字的提要,他就憤憤地把報紙向地上一丟,靜玲趕著就說: 「我們真得和日本人算賬了!」 「算什麼!中國哪裡敵得住日本!」 靜玲的話完全落了空,不平地說: 「為什麼敵不住日本人?您想,我們有這麼大的國土,這麼多人民……」 她的父親一直不斷地的歎息,不等她說完,就岔斷了她的話頭。 「我們有什麼敵得住別人?這麼多年來你打我,我打你,東三省那麼好的省分都白白送掉了,全中國還架得住送幾次?」 「爸爸,不應該象您那樣說,中國有新的一代,那才是新中國的建設者。」 「唉,我都看透了,中國從辛亥革命以來,不知道有幾次大的變故了,如今還不是那些人在弄?我自然知道象我這樣的人沒有用,可是幾次革命都沒有能把我剷除。事實上政府中象我這樣的人,不如我的人還多得很,你想,還怎麼能有所作為呢!」 「爸,我不相信,一二八不是也打了好幾個月,現在我們又過了些日子,不會不如一二八的。您不信問問么舅,他會告訴您。」 李大嶽從進來以後就獨自坐在一張椅子上,在沉思著什麼,還是當靜玲說到他,才象驚覺似地醒過來。 「什麼,一二八?唉,那都過去了,打得真痛快呵,」「也虧你們,」黃儉之半感慨似地說:「別人用的是飛機大炮,你們用步槍手榴彈大刀,實力方面無論如何是不能比的。」 說過後,他無望地搖著頭,靜玲簡直覺得有點不能忍耐了,搶著說: 「一二八已經過去五六年了,我們從那次教訓以後當然也有相當的準備。」 「準備什麼,還不是一面準備一面消耗,結果是什麼都沒有!」 這句話更打動了李大嶽,說到這一節他的心中也著實有點難過,靜玲一時間好象也沒有話好說了,可是她心中有一份青年人的熱心和樂觀,而且對於將來她也肯信賴,她想眼前空想起來也許是無路可走,到了時機,自然就會有辦法的。 「反正——反正,中國不會亡在日本人手裡,有一天我們和日本人作戰,許多方面的人,許多支軍隊都會聯合起來,向著我們唯一的敵人進攻,那時候——那時候才可以測驗出我們的力量!我知道么舅一定會投效,我也去——」 「你去,你去做什麼?」 黃儉之輕蔑地向她說。 「什麼不能做,女兵也不是沒有的,至少他們還可以做看護,做宣傳員,總之,我能盡我一份的力量。」 「譬如不能盡力的呢!」 「那只有滅亡,從這個世界上消滅下去!——」 靜玲毫不思索地說著,話已經說出了口之後,才覺得自己失言,她很想把話扯開去;可是一時間她顯得異常拙笨,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的臉紅漲著,低下頭去,偷偷地用眼睛瞟著父親的不愉快的臉。她想他一定會責問她的,可是過了些時也沒有,那可怕的沉寂緊緊地鎖住他們,使她的心覺得更焦灼,困苦。 李大嶽也覺出來這句話有些不妥當,他也想用什麼話岔開,他用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皮,也是做著徒然的思索。 還是黃儉之,象一片浮雲飛過的藍天一樣,又恢復原來的態度,走到她的身旁,象對小孩子似地輕輕地拍著她的頭: 「我希望那時候我們都能做點事,為了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我也相信中國是不會亡的,不過還需要好好努力。」 這幾句話象頓然把障在她心上的黑影撤去了,她知道父親沒有氣她,就急遽地抬起頭來望著父親慈和的臉,那兩顆急出來的淚珠,還很顯然地掛在她的眼角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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