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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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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靜純好象忙昏了,他日裡常不在家,夜間睡得很晚,整夜不睡的時候也常有。誰都知道他大學就要畢業了,所以才這樣忙。他更易怒,也顯得瘦下去,架在臉上的眼鏡就顯得更大。別人都不大敢和他說話,有的連正眼也不敢望他,誰都願意躲開他遠遠的,可以免去許多麻煩。其實除開畢業的事項忙著他之外,他的心也十分苦惱,那是因為叫做mary柳的人,近來漸漸對他冷淡起來了。 他覺得很奇怪,不是她自己說過她真心喜歡他麼?不是她自己說只有他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麼?可是近來什麼都有點不同,他很難碰到她,寫信去也沒有回信來,就是和靜珠說起來,她也說她們許久都不在一起,那個人近來又有了一個——他不忍聽下去,他想那是不可能的事,她不是很聰明麼,當他們遇到的時節,她就會仍然象從前那樣溫柔地待他,可是不久她就藉了一個原因飛走了,留給他的只是一隻空影。 這是他痛苦的泉源,他整個的身心都忍受折磨,沒有人可以告訴,更沒有人同情他,內心的煩惱使他的性情更焦燥了。 他找不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就會順步到王大鳴那裡去,經過醫生宣佈過死刑的他,仍然生活得很安寧。他們見面只談兩三句話就對坐著,有時他抬起頭來看著王大鳴,他的臉還是象從前那樣一點也沒有什麼更改。他的心裡想:「假使我要是他,我會象他那樣麼?」 那些小貓都長大了,在他的房裡跳來跳去。靜純雖然安靜地坐著,他的心可在思想,他忽然想到女人也許象貓吧,他想不出理由來,他只是這樣想,也覺得很恰當。 回到家中,他就鑽進自己的房裡,他的論文還沒有寫完,他好象對於叔本華論婦女那一節感到更甚的愛好,他極力在那上面發揮自己的意見,他工作到極晚的時候,有的時候看到次晨的日出。 這樣他的身子就一天天地壞下去,別人好心地和他說:「不要太用功了,身體是極要緊的。」可是他以為別人故意在諷刺他,總是懷著惡意地朝說的人翻著眼睛,過後就溜開了,走進他自己一個人的小天地。 他原是以自己為中心地活在世上,他不大看得起別人,也不願意看;可是近來他覺得自己在受著人類的殘害。他沒有幸福,也沒有快樂,他想如果他能有偉大的人物那種昇華的魄力,那麼他也許造成自己的不朽,他卻知道自己並不是那樣,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寧靜,失去了理智,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一向能以冷眼觀世界的人,會被熱烘烘的情感折磨得身心不安。 自然,青芬是他一生痛苦的泉源,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就遇到那麼一個凡庸的女子,她一點也不瞭解他,和他的個性又全然不同。她的沉默使人有點忍受不住,她又是那麼順從,他一直希望她提出來象這樣的生活她再也過不下去了,那麼他就可以爽快了當的分開,別人就不會說到他;可是她不說,她忍受了一切,只有為了將要出世的孩子她才和他爭兩句,顯然地她把一切的希望放在那麼一個尚未成形的小生命身上。 他原以為柳是最能瞭解他的人,她又具有炫人的美麗,凡是他心中所想到的都能從她的嘴裡象溪流琤琮地淌出來,她的情感細膩處,恰恰碰到他那超人的才能,他真以為她的心伏貼地和他的心相合了。她又年輕,這是比秦玉好的地方,還因為秦玉象一個月亮,他不過是一顆星;在柳那面,一直他就像是一個太陽。也是她自己和他說過:「你給我光,使我的心溫暖,使我的周圍明亮。」他信她的話,可是近來他變成一個將要死去的太陽了。 他知道她有的時候在欺騙他,他卻多半為她尋出了原因,他本來是最不原諒人的,對於她可有些兩樣。當著他不能看到她的時節,他自己忿恨地思念,自然而然地就想到她的劣點——那是從前他所看到而想不到的,現在都從他的心底複生。他甚至於以極強硬的誓語,想來約束自己不再和她相見;可是只要和她見面的幾句話,他的心念又改過,那麼他又要從頭來受一番折磨。 所以他的論文也很難寫定,他不能斷定叔本華關於婦女的見解的正誤,有時候他以為他的話是對的,有時候又覺得那全是叔本華個人的偏見。 有的時候他覺得人生最苦痛的事莫過於自己來欺騙自己。他就常常是這樣,明明知道那全是自己的空想,他也不得不把自己的信心放在那上面,否則他知道就會失去生活的平衡。有時候他很悲哀,也很憤慨,以為象自己這樣的一個天才,也忍受凡庸的折磨。 「自古天才總免不了忍受凡庸的折磨的,」他忽而這樣想到,一些明證是一想就有的,於是他的心才稍稍安下些來;可是他的論文,再也沒有什麼成績,這樣就使他的學業不能得到適當的結束。 父親這許多年,原來沒有問過他們的學業,最近好象真的再振作一番精神來,和他正正經經談起將來的計劃。這也是很使他焦灼的,不止是耗去了他的寶貴的時間,而且他們的意見永遠也不在一條路上。 「我想,我想,好在畢業考試之後還有一節暑假,您和我正可以從長計議的。」 「你將來又不上學,還有什麼暑假?我也是看你成天閑呆著,才想借機會把這個問題解決一下。」 「您怎麼一定知道我不讀書?也許我還想讀下去……」 「怎麼,你還想讀下去,那麼你是想到外國去了,那我,我可供不起你……」 「真要是想去的時候我總有辦法——」 「你還得記著你是有了家室的人。」 這真是猛然的一擊,在平時,偶然想起了妻,眼前的天地就頓時灰黯了,仿佛誰在心上給他刺了一針。他實在不敢想,偶然看見了妻的一天天脹大起來的腹部,就象給他的頭加了一鐵錘。他想起自己一生的自由和幸福都被這個不良的結合剝奪去了。他總想著他需要孤獨,需要沉思——或是象那個mary柳那樣的一個女人,也許能啟發他的智慧;可是青芬,那麼呆笨,那麼平凡,那麼不動人,沒有靈活的腦子,沒有適宜的修養,日夜地只象魔影纏住了他,好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開似的。 「她是我唯一的敵人,她毀了我一生!」他時時在心中憤慨地叫著;可是他想到蘇格拉底,他那個兇惡的妻子,可是他卻沒有被她磨損一分一毫。 「也許,她能凶些會好些的,愛和恨的距離原來是極近,就是因為淡漠,只有無邊的淡漠伸展開去。」 可是這些思念和理論並不為人所瞭解,他自己也不大說;只是一個人在狹小的天地中邁著闊步,一切都得不到解決,一切都得不到結果。 天是炎熱的,有時他覺得架上了眼鏡更覺得熱些,就取了下來;可是他不得不更把頭低伏在桌子上,很辛苦地,像是很用心地研究著那個德國大哲學家叔本華的理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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