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靳以 > 前夕 | 上頁 下頁
四七


  在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李大嶽約好靜宜和靜玲到山上去看她們的母親。不便阻攔他的好意,她們都答應了,靜宜還收拾了一些必需的用品,準備要是有那必要也住到山上陪伴母親。其實別人的意見是暑假就要來了,妹妹們都要回到家裡,她正好藉著這個機會自己好好休養一下。醫生已經斷定了她的肺部不健,雖然不必服用藥物,靜養卻是極重要的。

  那是一個大清早,他們趕到十字街,去搭乘到紫雲山的長途汽車。李慶提了一隻箱子,他們默默地走著。靜玲的手裡提了一隻小竹籃,那裡面裝好一些食品,除開送給母親的,還準備自己要吃的,生怕山上不便,又要惹母親著急。

  時間還很早,街上除開進城來的小販還很少行人。他們三個悠閒地走著,在闊寥的冷靜的街心踏著步,聽著自己腳步的聲音,感到一點說不出的趣味。

  「唉,平時我真怕上街,那許多人,把我都吵昏了!」

  靜宜低低地說,在她那有紅暈下面的蒼白的臉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笑渦來。

  「我可是第一次走這樣清靜的街道,我覺得太沒有趣味,什麼人都沒有,除開自己。」

  靜玲接著說,不知道哪一陣她掏出一塊牛肉幹放到嘴裡,使她發音都不清楚。

  「這是因為太早的緣故,人們都還沒有起來,我們作戰的時候常經過村鎮,正在午時,大太陽照著,也沒有一個人影,那才有一股另外的滋味!」

  「老百姓都怕了你們這些兵老爺,有腿的早就跑得遠遠的。」

  「那也不儘然,那年我們在上海和日本人打的時候,老百姓跟我們才好呢,就象一家子人一樣,他們冒著性命的危險給我們送飯——」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和日本人打麼?」

  「——後來可就不同了,不但遠遠的躲開我們,有時候還著實地給我們點苦頭吃。」

  「那才活該,誰叫你們不去打日本人,自己和自己打呢?」

  「哪個王——」李大嶽一急就把粗話吐出一個頭,立刻想到他的身分,趕緊頓住,換了一句,「哪個混蛋才不想跟日本人幹,可是別人只要我們忍耐,忍耐,不知道要忍到哪一輩子!」

  「不會太遠了吧——呵,你們看汽車站已經到了。」

  「我們快點走吧,裡面已經坐了些人。」

  靜宜說著,自己先把腳步加緊了些。靜玲早就三步兩步跑到近前了。跟在後面的李慶,也不得不快走兩步,把箱子放到地下,才從靜玲的手裡接過錢去,到辦事處去買票。他們三個先坐上去,只有十一二個座客,他們很容易找到座位。

  李慶買好票送給他們,把箱子為他們放好,就說了一聲回去了。靜玲坐在那裡,不斷嘴地吃著,還是靜宜說:

  「你儘管自己吃,也不請么舅吃。」

  「我吃自己會拿,不必要她讓我。」

  李大嶽說著就拿了一個甜麵包,靜玲又送給他一包牛肉幹。然後她又送給靜宜,可是她搖搖頭,只拿了兩塊蘇打餅乾。

  人好象並不多,還有十多個空座位;可是當著時間已經到了,汽車的馬達開始轉動的時候,陸續地又趕來了幾個張惶的旅客。他們有的由於奔跑,臉色都改變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跳上車子,最後的一個來了,還帶著懇求的語調說後面還有一位他的親戚,千萬請再等一些時。

  可是這分明惹了早來的乘客的不滿,他們催著車夫開駛,當著車子已經移動了,那個乘客又無可奈何地跳下去。

  「中國人總是這樣,不懂得時間,不懂得準備,結果總是倉皇失措!」

  靜玲大聲地說,靜宜偷偷地拉了她的袖子低低說:

  「不要這麼大聲音呵,要別人聽見多麼不好意思。」

  「我正為給他們聽見,要他們記住,下次就可以改過了。」

  靜玲很正經地說著,靜宜皺皺眉頭,帶了一點氣說:

  「我不跟你說了,你真是一個孩子!」

  汽車才走到城門那裡,就戛地停了。這時候跟車的人先下去向值崗的憲兵報告數目,隨後他們就走下來視察一番。顯然地他們不只是來點一點數目,他們機警地搜視著,對於每一張臉都不放鬆似地瞪兩眼。

  坐在那裡的靜玲感到厭煩,她把頭轉向窗口,不去看他們。她清楚地知道,在他們的手裡,許多青年人無故地被送進牢獄裡去了,送給死亡了。等他們下了車,汽車才繼續它的行程。

  出了城,景物立刻就不同了,一條青石板的大路伸向遙遠,路旁蔭茂的樹木把它們的枝葉垂下來,一直拂到車頂。農人們乘著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已在勤快地工作,稻田的水淙淙地流著。昨夜的露水恰好把塵土粘住,在枝條中穿著的小鳥一面互相追逐著一面細碎地叫著。蹲在路邊的青蛙驚得跳進道旁的水田裡,田野中沒有人看管的牲口被這聲音驚得遠遠地跑開去。

  「城外的空氣真新鮮!」

  靜宜感歎似地說,她用一方手絹掩住了嘴部,大約是怕這迅急的氣流會惹起她的嗆嗽。

  過了××村,××園已經在望了。那是前朝昏瞶的帝后,耗費了興辦海軍的一筆大款子造起的一座游宴的園林。依了山,無數座的殿閣在陽光下蹲踞著。它們各自頂了許多塊黃色和綠色的琉璃瓦,閃熠著,象從它們的本身放射出光輝來。蒼綠的樹葉的海,起伏著,時而遮了殿角,時而掩了屋脊。

  「我極怕看那些故宮故園了,我總想到在君王的宮牆裡,不知道有多少不愉快的女人,連天日也不曾見到就死去了。」

  靜宜低低地說。這些話都是出自她的深心,她忘記了坐在她身邊的原是極不能瞭解她這句話的靜玲。果然靜玲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她只在留神在這一站走下去的乘客。那都是去遊覽××園的,有學生,商人,還有一個和尚。

  靜宜呆呆地望著窗外,爭吵著做嚮導的孩子們也沒有驚擾她,她專心地想起了梁道明。那原是一閃的思想,可是碰到了之後就像是膠住了:從萬里之外,他已經寫了幾封信來,還有一些精緻的禮物。她沒有回復他,不是沒有回復,有幾次她想坐下去寫了,都沒有寫好,只是隨寫隨扯,到後就爽性站起來。她想有什麼可說的呢,她不能使他滿足,那麼一切的話語還不都是空洞的麼?她的心中時常想,只要有一個合宜的人,什麼就都好辦了;可是有時她也想到,萬一他在外國住了兩三年回來,還是一個人,那可該怎麼辦呢?

  這時候靜玲和李大嶽卻起勁地討論著,先是靜玲說:

  「我就不明白,當初為什麼化這許多錢蓋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就是說美吧,只有幾個人在裡面轉來轉去也不會有什麼味吧。」

  「做皇帝自然得有一番不是人民所能有的富貴呵!現在當然不同了,再也沒有那樣沒有思想的人,會用一大筆錢造這種東西。」

  「那不見得吧,早就聽說××部的房子,只是一對大鐵獅子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運費,放在門前,有什麼用呢?」

  「是的,我也聽說過,我們當軍人的對於這些事更憤慨;可是說這許多做什麼呢?照這樣子下去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們才能和日本人好好算賬!」

  「總不遠了吧,日本人不斷地壓迫,總有一天我們不再忍耐,和他們幹——」

  正說到這個字的時候,車走在不平的路面上跳了一下,使她不得不頓住了。××園已經過去了,轉了兩個彎,連遠影也望不見,這時候汽車正走著上坡路,很遲緩,很努力地向上去。

  「人生就好象是向上的路,不拼命向前就只好滾下來。」

  李大嶽象頗有感觸似地說著這句話,可是靜玲卻為他改正了:

  「不是向上的路,是逆水的船。路上你還可以歇腳的,行逆水船卻停不得一秒,只要一疏忽,就不知道命運交給哪一個岩石或是暗礁,真是不進則退,不鬥爭就只有滅亡!」

  李大岳那個軍人十分讚賞地把手用力拍著膝頭,得意地套了一句說:

  「你的話真對,要不打仗就只有亡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