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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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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嶽的到來,使這個家有一番不同的空氣。父親顯得很高興,因為這幾年來親戚朋友都不來看他,好象沒有他這麼個人存在似的。難得李大嶽那麼遠撲了他來,處處又顯得極恭順,還不斷地提起往日的恩惠。就是住在這裡,給他添了一份麻煩,他也很情願的。有時候他們對坐暢談,憑了這麼多年忍苦耐勞的經驗,李大嶽始終精神貫注地諦聽著,沒有一點倦容。這更使黃儉之高興,因為這麼多年,他才得一個能瞭解他的人。 其次就是靜玲了,李大嶽那一副身材容貌引起她的注意,又知道他是在××路軍的,她的心自然而然地就把他想成了一個英雄。她放學後,還不等放下書包,就一直跑進那個小客廳。她猛然地推開門驚醒在床上午睡的李大嶽,他一骨碌爬起來,滿頭滿臉的汗,模模糊糊地說。 「真對不起……疲乏極了……睡不成,使汗洗了一個澡!呵,呵,五小姐,請坐吧。」 她一面笑著一面跑出去,她說過一下再來看他。 靜玲跑到樓上去把書包放下,洗過臉,才又走下來,走到小客廳裡,恰巧碰到父親已經坐在那邊。他穿了一套夏布的短衫,輕輕地揮著羽扇,好象正在說著: 「是的……她這兩天身體不大好……過過再看她也好。可惜靜純這兩天沒有空,不然他可以陪你到處去逛逛。」 這時候李大嶽又穿好整齊的衣服,他已經清醒過來了,他還記得那個叫做靜純的人,他心裡說:「我的天,我可受不了他;」可是他的嘴卻說著: 「那不敢當,這個城我還熟,要去什麼地方我自己就會去的。」 靜玲這時候站在一旁仔細地看著李大嶽的濃眉大眼,他的兩條眉好象聯起來,兩顆眼珠格外有神地轉著。他的臉色是紅黑的,她再看下去,才發現他的左手只有三個手指。 「么舅,你的左手是怎麼回事?」 聽見靜玲說,李大嶽舉起他的左手來,黃儉之也驚訝似地說: 「真是,我還沒有留意到,你怎麼少了兩個手指頭?」 「這就是那年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時候受的傷,當時我什麼也不知道,一個弟兄嚷『連長掛彩了,』我還當說的是別人,等我用左手在面前一幌,我的眼前就有一片血光。我想不對,再一看,才知道我的兩個手指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那時候我才覺得痛,當時我只用手巾包紮了一下,我還是守在陣地那裡指揮,我早把生死忘記了。你們看我的腿——」 他說著站起來走幾步,留心地觀察,才看到走起路來顯得有點不平;他就說那是一顆子彈在小腿那裡穿過去,傷了骨,就落了那樣的小殘疾。 父親對於這些事好象並沒有什麼興趣,他聽了一陣就站起來走了,臨出去的時候還說:「么舅算不得外人,隨便談談也很好。」 等到父親出去以後,靜玲的興致才更高一些,她尤其對於那次淞滬的戰事感到極大的興趣,她絮絮地問著這些那些,李大嶽也顯得很高興,他說做了這麼多年軍人,只有那次戰爭最使他興奮。 「只有那次,我們官佐士兵都心甘情願,日本人的飛機凶,白天我們就不給他們看見,到晚上那就是我們的世界了。那時候我們的炮兵陣地發炮掩護,我們就衝鋒。憑他們有什麼好武器也不中用,我們是手榴彈,刺刀……」 說著的時候,雪白細小的唾沫星子從他的嘴裡飛出來,有的落在她的臉上,可是她一點也不厭煩,她有味地聽著,什麼都忘記似的。阿梅找她來,大約告訴她點心已經弄好了,她不等她說,搖搖手止住她。那時節他正說到他們怎麼樣退守。 「——後來就完了,根據議和的條款,我們調到遠遠的地方,多少弟兄的血都白流了,日本人說我們是抗日的軍隊,規定我們必須離開上海。那我們就走上了黴運。補充,剿匪,中國人誰還願意打中國人呢?後來調到××就成立了××政府,那真是逼上梁山,除開那條路再沒有別的路。」 關於××政府,靜玲也很知道一些,記得那時候她只憑直覺的衝動歡喜了一陣;李大嶽卻告訴她他早就知道那不成功。 「——分子太複雜了,」他歎了一口氣說,「我雖然只是一個軍人,也看到那不會長遠。好的固然有,壞傢伙們也真不少,有的人是為國家,為人民,有的還是為地位,為金錢,為私人的仇恨,你想,那怎麼成?我說中國弄不好就是那堆政客,他們左變右變,只為個人的福利,只苦了我們軍人,不知道為誰打,也不知道為什麼打,他們只動唇舌,我們就得犧牲血肉。果然後來失敗了,那可真苦夠我們,想起來我就忍不住難過,因為我的弟兄在那次就死盡散完——」 他說過停止了,跨著大步在房裡走著,他的眉頭皺起來,兩手握成拳頭,因為房間小,他要走三步就轉過身。他並沒有落淚,可是他的臉上淌滿了汗,一面用手掌抹著一面還不斷地流下來。 「——他們不是死在戰場上,他們都中了那兇狠人民的圈套,受了陷害!」 他說著不停地磨擦手掌,就是他那樣的一條漢子,也沒有勇氣一直說下去。靜玲忽然想起來,怕他太熱了,去叫老王拿點汽水,可是他止住她,他說那全是因為提起他的那些弟兄們他就難過得不知怎麼才好。 「——他們那裡面有一半是參加上海抗戰的,日本人的大炮沒有轟死他們,日本人的槍沒有打死他們,他們卻給自己的同胞殘酷地幹掉了!那時候我們正駐在××省的南部,那地方的人民是出名好勇鬥狠,還刁惡多端。平時我們就總在提防,單身的士兵決不允許走到外邊去。到撤退的時候我那一團分了許多小股朝西南去,有的失了路途不知道遭遇了什麼命運,有的就被村民圍住。那些人民都有槍械,他們為免去自己犧牲,故意說只要放下槍械就准過去。他們再也想不到等他們真的放下槍,村民卻用槍逼著他們自己去挖坑。有的反抗,立刻就死在槍彈下,其餘的就只好去為自己掘墳墓,到後躺到裡面,任他們把土埋上去——」 「那你怎麼知道呢?」 「總有一兩個人拚著死逃出來告訴我,可是那時候我也變成一個逃亡的人,一點也不能為力,我的心極難過。我想這夠多麼不值得,那還真不如和日本人拚死算了,落得這樣的一個下場太不值得了……」 「這都是因為你們軍人平時和民眾分開,中間隔了一道仇恨的牆——」 「從前可不是這樣,北伐的時候靠一大半老百姓的力,如今可不同了——不過,那地方的人確也不同,凡是駐防軍遲早總得吃他們的虧。」 「所以教育民眾是極要緊的,現在都不顧民眾了,難怪他們都懷了忿恨的心,一般地說起來都是這樣,有的又愚昧,所以才做出種種危害的舉動,聽說×軍就不同,他們不但能得到民眾的幫助,還有許多人隨他們去——」 「你怎麼知道的?」 「我,我,看書上那麼說的。」 「書上的話不一定靠得住。」 「我看的那些書靠得住的,那都是他們自己真實地記載下來——」 「那才更靠不住——」 「我不信,我才不信你,許多人都知道。」 靜玲的臉微微紅起來,偏著頭,霍的跳起來。她不服氣似地向李大嶽望著,等待他有什麼爭辯的話來回答,可是他卻很和藹地笑了笑,溫和地說: 「五小姐,你的話也許是對的,我在軍營裡這麼多年自然知道得不大清楚。」 這幾句話才使她安靜下去,她重坐到椅子上,一面揮著手帕,一面又在問他: 「那你為什麼不再去做軍官呢?」 「我沒有人,一時也不能出去——」 「你可以到×軍去,他們很需要人。」 李大嶽又笑了笑,然後低低地和她說:「他們不會要我這樣的人!」 「不會的,將來等我和你一同去吧。」 「怎麼,你也要去?」他好象驚訝似地睜大眼睛。 「有一天,我會離開家——么舅,我和你說,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好,好,你為什麼要離開家呢?」 「我不願意活得太無用,我要做點事情。」 「那可不好,你的父親母親一定捨不得你。」 「不會的,我的二姊走了,他們只難過一陣,過後也不見他們再提起來。我知道,亂亂哄哄的住在這個家裡,他們就不會放鬆,人走了麼,也就是那麼回事,不見得還會想起來。」 「五小姐,你可不要這麼說,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子女?」 「么舅,你為什麼要叫我五小姐?我的名字是靜玲,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就那麼辦,五小姐——不,靜玲,你看我——」 「我看到你是一個軍人,又很爽快,才什麼話都和你說;可是我很奇怪你既然是一個軍人,為什麼要住在家裡?」 「我不是告訴過你麼,我一時不能出去,再說我對於軍人生活也厭了。」 「也許你有點怕。」 「當然不是,我怕什麼?可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的工作我不想做了,除開那一次在上海,哪一次我們不是向自己的弟兄衝殺?別人做正兇,難道我就一定做幫兇麼?」 「那麼如果中國和日本開戰呢?」 「那我一定去,我要向他們復仇,我的弟兄們,還有我的手指頭,我要不去我就不算人!」 李大岳的黑紅臉更偏紅了,他興奮地說,把拳頭還猛地在桌上捶一下。 「好,么舅,我們等著看,要是有那一天,我們一同到戰場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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