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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已經是盛夏了,入晚也沒有一點風,葉子,花朵,連下垂的軟枝都靜止在那裡,使人無法想像得到還能有寒冷的日子。天上掛滿了星,好象還散滿了白氣,有經驗的人會說明天還是一個大熱天。

  這有十一點鐘的光景,菁姑還守在頂樓裡,她總是等別人都去睡了之後,才獨自一個人到院裡乘涼。因為不是星期六,靜婉和靜珠都不在家,靜純還沒有回來,只有靜宜靜玲和父親坐在三把籐椅上。他們正坐在前院的藤籮架旁,中間還放了一張藤桌。那上面放了汽水的空瓶,還有父親自己用的小茶壺。他不喜歡冷飲,他說那愈吃愈熱;靜玲好象連一刻都不能停嘴。靜宜說過兩三次要她睡去了,怕睡得太晚明早不能去上學;可是她反說著:

  「這樣的天,哪個能去睡?我倒真願意睡到冰箱裡去!」

  父親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他很忙碌,一面抽著水煙,一面用扇子揮著。有時蚊子落在身上或腿上,他還要空出手來去拍擊。

  費利臥在地上,大張著嘴喘氣,就是踢它一腳,它也不肯移動半寸。花花偷偷走近它的身邊,用爪抓了它一下,就迅速地逃開了。

  青芬也不在院子裡,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她很怕見人,常是躲在自己的房裡。

  因為怕蚊子,院裡的電燈沒有開;可是蚊子仍然很不少,嗡嗡地飛。

  「這天氣熱得真煩人,又不是雨前的悶熱,這樣的幹熱要把人烘焦了!」

  總是靜玲在一旁不能忍耐地說,父親沉默著,當他吸著煙的時候,那個火亮就大起些來,看得見他的鬍子和他的紅鼻尖;在他吹起紙煤的時候,他整個的面龐都看得很清楚了。

  一陣汽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地來了,在大門前停止下來,接著就有拍門的聲音。靜宜想這是誰這麼粗心呢,放著電鈴不掀,把門拍得個山響?就是這麼大的聲音還不足把老王驚醒,他就停在門邊的木椅上象死一般地睡著了。

  費利抬起頭來叫兩聲停下來,還是張開嘴喘氣,老王被它的吠聲驚醒了,手忙腳亂地隔著門問是誰在敲門。

  父親大聲地囑咐著,問清楚了再開門,不要出什麼舛錯。

  「這裡不是黃公館麼?」門外的人這樣問。

  「是呀,您要找哪一位?」

  「我姓李,我來看黃老爺。」

  這時候電燈打開了,黃儉之趿著鞋托著水煙袋走近門前,老王正要打開門,他一擺手,他就止住了,靜宜和靜玲也走到他的身邊。

  「您的台甫怎麼稱呼?」

  黃儉之自己問著,門外的人接下去就說:

  「我是李大嶽,您不是姊夫麼?」

  「李大岳,李大嶽,噢,噢,我想起來了,老王,你開門吧,這是么舅老爺。」

  老王趕緊打開門,立刻就跳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他的身材很高大,穿了一身深色的學生裝,向了黃儉之恭敬地行了一個軍禮,兩隻鞋跟清脆地響一聲,隨著說一句:

  「姊夫,您這一向好?」

  靜宜和靜玲都覺得很驚訝,想不出這是什麼人,她們從來也沒有見過,也沒有聽到母親或是父親說過。這時候父親已經說著:

  「這是你大甥女靜宜,五甥女靜玲——這是你們的么舅。」

  那個人把身子向前躬了躬,很客氣地說:

  「大小姐五小姐好!」

  「老王,你去幫著車夫把行李搬進來,開了車錢,把門關好。」

  「車錢我這裡有,您不必費心——」

  李大嶽說著已經跑出去把錢付清了,隨後他才像是很斯文地站在那裡。

  「你沒有到我家來過?這麼晚你怎麼找了來?」

  「我叫車子,一說秋景街黃公館他就把我送到了,他們當然得知道——」他說著掏出手絹來擦著臉上的汗,又接下去說:「我姊姊近些年來好麼?」

  「她,她還算好,你知道她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她已經睡了,明天你再看她吧。」

  「好,都憑姊夫吩咐,我看您近來氣色倒很好。」

  黃儉之哈哈地笑了一陣,才說:「事情不如意,哪裡還能有好氣色?——不要站著吧,我們坐下談。」

  「真想不到,這十多年,你怎麼會來了呢?」黃儉之一面抹著鬍子一面說,這時候他們都已經坐下了,他還問了一句:「你要喝點什麼,大熱的天,冷的還是熱的?」

  還沒有等李大嶽回答,他就要老王取幾瓶汽水出來,再開點西瓜來。

  靜宜細心地想著,才記起來十多年前母親的一個最小的弟弟,曾向父親要去些錢考進軍官學校。這件事母親不知道(她一直不要黃家和李家有任何關係),別人也都不知道,還是後來父親無意中說起來就慨歎地說:「大約畢業後早就打死了!」卻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地來了。這時李大嶽正說:

  「我不是不知道我姊姊的脾氣,這一次實在是不得已,住旅館裡很不方便,一時半時我還不能出頭,只好來麻煩您了。」

  「不要緊,大嶽,什麼事都由我擔當好了,你姊姊也上了年紀,性情不會象從前那樣,再說你也不是遊手好閒的人,你後來做到——」

  「上校團長,這一次在××給打散了,我不得不逃來,好在平時積了幾個錢,眼前還沒有什麼為難的地方。」

  「你沒有成家麼!」

  「沒有,沒有家少累贅,象我們這樣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送了命,有了家不更多一番事!」

  「唔,唔,話雖是這麼說,年紀大了總不是事。」

  這時汽水和西瓜都送上來了,先前他好象連看都不看,過後黃儉之再三要他不必客氣,他就狼吞虎嚥吃了一大陣。還是黃儉之說一句:「留心點肚子,」他才笑了笑停住嘴。這時老王早送上來毛巾,他接過來揩著嘴和手。這時候黃儉之就吩咐在樓下小客廳裡安一張床,把舅老爺的臥具安排妥當。

  「你的身體倒很好。」

  「是的,我們的隊伍官長和弟兄都一樣,這幾年又走了上萬里的路,就變得這樣粗野了。」

  「男子漢不怕這些的,近來連女孩子都不象以前那樣,世界改過了!」

  他象感慨似地歎息了一聲,又吹著了紙煤繼續抽他的水煙。

  「本來我打算給您帶一點那邊的土物,實在走的太倉促——要不怕您見笑的話,那我簡直是象賊一樣跑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帶來的多是在路上零碎添置的。」

  「我們自己人,不必要那種客套,路上很勞苦了吧,你該早點去歇著。」

  「不算事,您不必照顧我,那年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足有十天不睡——」

  這句話打動了靜玲,她牽了靜宜的衣襟一下,低低地問:「他也是抗日的××路軍的軍官麼?」

  靜宜回答說她不知道,慢慢可以問的,靜玲還不只要問這句話的,可是她不便問,她卻用好奇的眼光盯著李大嶽,從頭頂看到腳下,好象要從那上面找出和別人的不同來。她的心裡想著:「怎麼我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舅舅呢?誰也沒提起過,難道他是石頭縫裡跳出來的麼?」

  最初知道他是一個軍人,她的心中很厭惡;後來知道他是××路軍,她的心立刻就變了。她的心裡一時起了許多問題,還沒有等她提出來,父親就說了:

  「大嶽,你還是休息吧,我們都該睡了,她明天還得上學。」

  說過後他們都站起來,他向她們說明天見,她們也回答他一聲,就不再說什麼走進去了。父親叫來老王和他說:

  「李慶呢?你告訴他侍候舅老爺去,看還有什麼該辦的,不要等人說話,你得小心門戶,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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