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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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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靜宜送梁道明出門的時候,靜玲從街的那邊連跑帶跳地來了。她很怕她沒有看見她,大聲地叫著: 「大姊,我回來了。」 靜宜笑著和她招手,就站在門前等候,等她跑到面前,才看見她的額際都是汗,臉頰紅紅的,還急遽地喘著。 「看你,為什麼要跑呢,喘得這個樣子。」 靜玲一面抹著汗,一面頑皮地回答: 「為什麼我不跑呢?——」她故意歪著頭,眯了眼睛看著靜宜,隨著她又很正經地問:「告訴我,方才你送出去的客人是誰?」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問呢,我要是知道就不問了。」 靜玲像是抓定十足的理由搖幌著頭,這時她們走進來,靜宜的一隻手攏了靜玲的肩頭。 「你不要同我瞎纏吧,怎麼你不回來吃午飯?母親都在等你,怕你出什麼事。」 「我是還沒有吃飯——姊姊你看,我和你一樣高了。」 「不要亂說,我問你在學校有什麼事?」 她望望她,還不曾開口,就先坐在臺階。 「爸爸在家呢,等一下他看見會罵你——」 「不要緊,難說這不是人坐的麼?跟你說,我們是在開會,一直開到現在才完。」 「開什麼會?不是到南京去請願吧?」 「不是,不是,姊姊,你不記得麼,『三一八』要到了,就是下星期一,我們討論要怎樣紀念。」 「噢,三一八,我記得,那時候我才進中學。」 「那時候我有多麼大?」 「你麼?你大約才會走路,我告訴你,我還記得幾句詩呢,早期的語絲上刊載的: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亂如麻, 死者血中躺,生者血中爬, ………… 下邊我就不記得了,那時候我記得也開大會,遊行,後來就出了事,那正是段執政時代………」 「大姊,好,你也來參加我們的紀念會吧,本來我們也要開大會遊行,當局不許,我們只得開紀念會了,她們還要我演講,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你來吧,你替我演講,那時候你也參加遊行了吧?」 「沒有,爸爸老早就管住我了。」 「沒有關係,你可以說你也去遊行了,好在那時候報紙上記得很詳細,你可以照這樣說一陣,總之你是那個時代的學生,比較有意義的多。」 「我是那個時代的學生,可是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對於這些事不大感覺到興趣。」 「姊姊,我不願意你這樣說話,我們永遠是這一個時代的人,我們不會落後……」 靜玲這樣說著的時節,她的眼睛發亮,紅紅的臉閃著青春的光輝;可是靜宜卻顯得衰頹了,她的兩頰上雖然也染了一點紅色,那正是她不健康的徵兆,她那無力的眼睛望著,好象在說:「我是完了,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讓一切不相干的小事忙死我——那就到了我最後的一天,於是我才安靜地躺下。」 靜玲懂不得這許多,她只看到靜宜呆呆地站在那裡,許久不說話,到後嘴角上掛出衰弱的微笑輕輕地拍著她的肩,向她說。 「我們還是進去吧,媽媽也許醒了,方才你沒有回來,她急得什麼似的。」 靜玲聽從她的話站起來,拉著她的手走進去,她象忽然想起來似的說: 「姊姊,媽媽實在對我們太好了。」 「唔,你這是什麼意思,做父母的沒有不愛他們自己的兒女,」 「我說太好了的意思是不同的,媽媽總要我在她溫暖的懷抱中,以為我還是一個不知事的小孩子——」 「你本來還是一個孩子麼。」 這句話好象使靜玲驚了一下,她不相信年青青的姊姊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時常想著舊的時代自然和新的時代不同,可是她從來總以為靜宜和她原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她望望靜宜,想尋找些什麼不同來,什麼也沒有;她突然想起父親的話: 「長兄如父,長姊若母」她心裡想著:怕是因為這個,她才和我們不同吧。」 她不再說話,兩個人走上樓梯,才轉到甬道上,正看到靜婉從母親的房裡出來,靜宜低低地問著: 「還沒有醒麼?」 靜婉搖搖頭,輕輕把門關好,才走近來,拉了靜宜的另一隻手。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他們說你有客人說話呢,我就沒有去。」 「噢噢——到我們房裡去玩!」 「好,我就去,我去拿點東西。」 「靜珠呢?你沒有看見她麼?」 「我看見她,她還告訴我過了六點鐘不回來,就不用等她吃晚飯了。大姊,哥哥呢?」 「他出去了,沒有在家吃午飯,你找他有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事,上星期他答應帶我去參加誦讀會,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不會是今天,好象是星期誦讀會,那一定是在星期日。」 「唔,你說得對,我等一下就到你們的房裡去,我跑回來,東西還沒有收拾呢。」 等靜婉走進她的房裡,靜宜問著靜玲: 「你怎麼不跟她說話?你不喜歡她麼?」 「不是——不過我有點怕,她的性情不大爽快,總是想說的話不敢說,想做的事情不敢做——」 最後的一句打在靜宜的心上,她接著問: 「就是這樣你怕她麼?」 「不,也不是,簡直我不大說得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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