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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不知道是文學給她的影響,還是生而俱來的個性,才只二十歲的靜婉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子。她的眉頭永遠是鎖著,不怪靜玲有時候要說:「我真想把手指摩開她那皺著的眉尖」。她十分沉默,話說得極少;可是她的心卻有更繁麗的幻想。她自己也覺得是在夢裡過日子的人,一切顯現在眼前的都是那麼平淡,那些只憑幻想而生出的是那麼高超不凡。

  靜婉的臉型極象母親的,連母親也說過;「婉姑兒真象我年青時候的影子,只是高了點——她的脾氣可不象我,她太不歡喜說話,年青人不該那樣。」

  水是沉默的,它有不可測的深度;可是靜婉卻不同,她雖然想得極多極遠,她有與世無爭的存心,而且絕對不和別人的事纏在一起。

  她歡喜一個人看天,她想像著在那無垠的碧藍之上有美妙的境界;她也歡喜看水,水裡或有更瑰麗的景物;她也歡喜看行雲,她想著什麼時候可以跳到那上面,飄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隨著她就想到跳上去不只是她一個人,還有那個人——她從來沒有說出來那個人是誰,就是連那個人自己也一點不知道。

  但是她好象已經十分滿意了,她仔細地讀著他所寫的詩篇,如果那詩裡說到一個女人,她就自自然然地想到她自己;每次遇到了,雖然只是一句半句的問答,她的臉也要紅漲起來,一顆心象跳到喉嚨那裡,使她吐著每個字都感到十分的困難。一直到他離開了,她的心才沉下去;於是在想像中他的影子就浮上來,這並不給她過甚的刺激,她就平靜地恬適地在幻想中度日。

  有時候她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只是一個幻想而使她傷心地悲哀;她就自許著不再想那一個人,想著他已經是一個中年人,又困苦得不堪,從哥哥的嘴裡也知道他還有孤僻的個性……由於這些原因她就堅定了自己的心:可是只要一看見他,她的意念又溶解了,象太陽下的冰雪一樣。她的心照樣為他極平常的一句話而戰抖起來。

  「為什麼我這樣沒有用呢?如果我不能斷了對他的想念,怎麼不向他說出來?就是不向他說,也該說給另外的人知道:可是我,我就只關在我的心裡……」

  可是說了又該怎麼樣呢?他已經近三十歲,或是過了三十,他那未老先衰的容貌使人看起來年齡還要多些,平時就把她看成一個孩子,當著他知道一個孩子有了不適宜的想頭,是不是該笑著叫起來:「多麼怪的孩子呵」!在這樣的情景下她還怎樣下去呢?與其看到一個夢的破裂,不如使一個夢永遠是一個夢。

  說是回房來拿一點東西或是收拾一下,靜婉進了門卻一下坐到她最喜歡的有扶手的搖椅裡,這張椅子在她的記憶中有長久的時日,她記得當著她小的時候,她躺在上面由別人搖動:長成了以後,她好獨自一個人,坐在那上面,微微地動盪著。周圍的一切都柔和地在她身邊搖動,她就更容易織起她的美夢來。

  在這間房裡有一張大床,是她和靜茵兩個人睡的。她們在不同的學校裡,只有每個星期六才回來。她知道靜茵近來為了愛戀的事情煩惱,只有那最後的決定她一點也不知道,(那也是她猜想不到的;)可是她時常勸告靜茵不必一定去追隨心中所愛的人,她的意見是:「有距離的景物該更美些」。這正是她的意見,但是她從來也不把自己心中的話吐出一個字來;於是靜茵就以為她只是讀多了小說傳奇,說出來的話也都是那麼架空不實。為這件事她爭論了許久,甚至於幾次想把自己的事做為實例告白出來,終於都忍住了;可是這一天她等待她,她想著如果不能說服她,就真的說出自己的事。

  可是靜茵還沒有回來,雖然有了愛戀的對手,平日也是極謹慎的,每個星期六都是極早就回到家裡,不象靜珠時常夜半才回來。

  「這樣好的天!」

  她喃喃地自語著,一下跳起來推開窗門,俯身在窗口上望著下面的景物。迎窗的兩株玉蘭還是乾枯地立在那裡,從那棕黃色的枝幹看來,很難想得出有些天會戴滿一樹又潔白,又美麗,又清香的花朵。可是她也記得,縱然是那麼好,一經採擷,片刻間就會失去了它的顏色,它的姿容,和它的芬芳。她想著:

  「是的,一切達到了峰頂,就只有向下的路!」

  她這時候想起來一些詩句:

  「——只是一片夢,

  夢中的花影,

  淺溪流又流,

  遠山青自青。」

  默念著這幾行詩句,極自然地在她的腦中又浮起那個詩人的影子,她私忖著只要明天,明天就能看到他了。

  難得的笑容浮上她的兩頰,可是沒有人看見,藍天看不見,飛鳥也看不見;到她跑到靜宜的房裡,她的笑顏早就收斂了。

  「沒想到你回去收拾了這大半天。」

  靜宜看見她進來就說,她也沒有回答,忽然想起靜茵,她就說:

  「大姊,你知道二姊為什麼不回來?」

  這問詢顯然使靜宜驚了一下,她停了停才回答:

  「我想等一下就回來吧。」

  「不,她從來也沒有這時候還不回來的。」

  「也怕她學校有什麼事情,大概過一陣就該回來了。」

  自從靜婉走進來靜玲就站在她自己的那座木櫥前面,她連頭也沒有回過來一下,正熱心地整理她自己一櫥的玩具,那有五個不同樣子的洋囡囡,一隻黃色的狗,一架小火車,許多鉛制的兵士,還有一架極小的手搖縫紉機。裡面還雜了許多從小玩過的玩具;一直到阿梅走進來告訴她們太太已經醒了,她才關好櫥門,上了鎖,隨著她們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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