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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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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人都散去了,靜宜侍候母親吃過飯後的藥,就陪著母親說些閒話。每天午飯後,母親總要睡一會的,當她打了一個呵欠,她就扶持她睡下去,靜靜地守在一旁。不久母親就睡著了,可是她一直等阿梅吃過飯進來,才悄悄地用腳尖踏著地出去。 她也覺得一點困乏,就走回自己的房子,從窗口望出去,父親好象還在院子裡踱著方步,大約他那飯後的三千步還沒有走完。 自己倒了一杯開水,坐到沙發裡,倦意輕輕地升上來,她把支在沙發邊架上的手臂托了腮部,頭斜倚著,眼睛閉上了。 這正是初春的下午,午睡是極甜蜜,極纏人的,被吩咐著侍候母親的阿梅,也在那小凳上瞌睡,時時因為頭沉下來驚醒自己,最不贊成午睡的父親,在床上盤膝靜坐,也自一歪身倒下睡了。吃飽了的費利睡在門後,花花偎在菁姑的身邊,她那酣睡的鼾聲,正把那個瞪著眼睛時時留意下面事故的姑姑也催眠了。 沒有風,陽光筆直地射下來,每粒塵土都是安靜地躺著。一陣急遽的電鈴,先驚醒在門房的老王。他好象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似的,趕忙扶住,搖幌著頭東看西看,才想到一定是有人叫門。 費利叫了兩聲又睡下去,看見老王走出來,它也支起身子抖著皮毛,揉著耳朵,走到他的身邊,老王模模糊糊叫了一聲: 「誰呀——誰叫門呀?」 沒有回應,他就打開門上的小洞朝外看,看到一個高大的年青男人,好象很不耐煩地在搓弄著手掌。看見只是學生樣的一個人,他就拉開了門。這使他看清楚來客的樣子,在那微黑的臉上,戴了一付眼鏡,人像是很誠樸的,嘴唇有一點厚,用極和藹的語調向他說: 「你們大少爺在家麼?」 「不,不,他出去了——」 他才要問來客的姓名,可是那個客人就接著說: 「大小姐在家麼?」 「大小姐?——您也認得我們的大小姐?」 「是的,你去說一聲,我想看看她。」 「噢,噢——那麼,您請進來一步——我先來關上門——」 老王一面說著一面在心裡想,他記得看見過這個人,可是一時想不起他的姓名。關好門,他又說: 「您隨我到客廳來坐坐——我給您去回報一聲。」 費利也沒有吠叫,(它只要看見穿得衣服整齊的人就是這樣),送來客到了門邊,就搖著尾巴又回到大門那裡去臥下。 王升走到樓上,在靜宜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沒有人答應;他就轉著門柄,才一推開,就聽見靜宜含糊地問: 「誰?」 「大小姐,是我——」 他停住腳步,把門打開了。 「您,老王,你有什麼事?」 「來了一位客人看大少爺——」 「看大少爺,你找我來做什麼?」 靜宜一面說一面站起來,用手指掠著散落下來的頭髮。 「大少爺不在家,他就說要看大小姐。」 「唔,唔,來看我,沒有名片麼?」 「呵,這——這次我倒忘了,這位客人很面熟的,從前來過,來看過大少爺,就是一時想不起來……」 「你看你,老爺怎麼吩咐過你,你還是忘了,好,我就下去吧。」 她的心裡想著,為什麼事靜純的朋友會來看她呢?也許因為和靜純極熟,有什麼要緊事,必須由她來轉致的。她原想換一件衣服再到下面去,可是又怕要客人等太久,只拿了一方手絹掛在衣紐上,就匆匆地下去了。 她推開客廳的門,一眼就看見迎門站立的客人,她就輕叫了一聲! 「道明——」 這時那個客人趕前了幾步,握著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 「靜宜——」 他們都象呆了似地站在那裡,靜宜覺得出自己的臉發熱,想著一定是紅漲了,頭微微低著;可是梁道明卻筆直地望著她,像是想說什麼話的,嘴唇嚅動著,其實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過了些時,還是靜宜抽出手來,向他說: 「坐呵——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呢?」 梁道明微笑著,就坐到相近圓桌的一張矮椅上,靜宜也就在他的對面坐了。 「我沒有想到是你——你不是在A城麼?」 「我才到這裡來——我是才下火車,把東西交給旅館裡的人,就一直跑來。」 「你倒很好……」 「就是那樣子,說不上好壞,離開學校我就住到家裡,做點小事,好容易說動我的父親,他賣了一部田產,答應我去外國讀書——」 「那真該慶祝你,不久學成歸國——」 「可是——」 正在這時候老王捧了兩杯茶進來,靜宜立刻就向他說:「吃點茶吧。」 他好象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兩隻眼睛望著她,象乞求她的哀憐似的。他想說什麼話,可是說出來卻是極平淡的一句: 「你近來好麼?」 「你可以看出來的呀,你看,我不是比從前瘦了麼?」 「是的,是的,」 他一面說還一麵點著頭。 「好了,不久我也許就從這個世界上消滅。」 「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從早到晚,大事小事堆滿了,連喘一口氣的閒空都沒有……」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的眉頭卻皺起來,時時象極傷心地搖著頭,也歎著氣,在這上面看出他的一點誠懇和一點愚昧。他還象囈語似地喃喃著。「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呢?」 「唉,你當然明白,我是為了我們的家——」 「家——」他茫然地吐出一個字,隨著就說出來,「我也知道了家裡給你訂的——」 「不要說吧,過去的事就不再提起來。」 「可是你應該讓我高興一下呵,你不曾告訴我,靜純卻告訴我,所以我才鼓起勇氣,把一切事都安排妥當,特意到這裡來——」 顯然他還有些話要說下去,可是羞縮地停住了,只是不安地用力磨著自己的手掌。兩隻眼睛死盯著自己的兩隻手,好象從那上面可以看出來什麼玄奧來似的。 「其實不告訴你都因為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全是一樣,沒有什麼分別——」 「靜宜,你不應該這樣想,你已經自由了。」 梁道明站起走過來,一隻手拉了她的手,一隻手扶在她的肩上。 「不,不,你不知道,我還是——」 她緩緩地搖著頭說,可是他象恐懼似地止住她: 「不必再說下去,仔細想兩天再說好了,好在我還在這裡住幾天,我們的事慢慢點說吧。」 她微笑著站起來,立在牆角的那座鐘,報了三下,她像是警惕似地說: 「時候真過得快,都三點了。」 「是的,時候過得真快,我好象是昨天才離開你,今天我又回來了。」 他十足傷感似地說,靜宜就笑著和他說: 「道明,你也變了。」 「怎麼呢?你從哪裡看出來?」 「以前你不會這樣說話的。」 「那也許是——因為我在那個小城裡住得太久了,沒有歡樂,沒有光明,所以我能沉思,我體味了人生;可是我們要快樂,我們要活得好,我們不應該太苦惱自己。」 「你將來能快樂的——」 「我說是我們——」 「不是我們,是你,你自己。」 「不要說吧,不要說吧,過些天,等你仔細想過一番再說……」 道明熱誠地說,緊緊握著她的手,她緩緩地點著頭,好象很留意地聽見又象沒有,她望著窗外,那是一無所有的天空——只是在那碧藍的天上,浮起一朵灰雲,移動著。好象要把那藍天吞噬下去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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