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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3)


  「沒有飛機啊,中國兵就是上飛機的當,這不是從經驗上得來的麼!」

  以為是值得鼓舞的,也都在刹那間消滅下去,永恆的失望與無盡身受的苦痛,在漸漸地增厚了心上的憤懣。有時候也記起來,為日本人所支配下的報紙用顯明的字型排出來關於中國的空中英雄炸沉了中國的軍艦的事,人的心也向麻木之途去了。從這上面想到喪失土地是有必然性的了。

  但是,就是破落戶的後裔也不願受闖入者的強涉的,小小的自由總還願意是屬￿自己的呀!

  這小小的自由在那裡呢?在遐想或幻夢之中,在遙遙的天邊,在不知名的地方?只有身受者才知道這苦難,該肩起這責任的人呢,還是悠悠然地過著安閒的日子。

  從春天盼到高糧長到人一樣高的時節,從這時候又盼到了封江,總在懷了那麼美而好的想像,想像著有那麼英雄的人物,借了天然的力量,來殺盡這異國的敵人,收復喪失了的土地;但是事實上在一個希望之死亡,只能又是一個新的希望,而從來他們的心願沒有能完成。就是在新聞紙上看到了以為是英雄的人物,攻陷了雙城堡,安達站,或是佳木斯;只要在幾十人或是幾百人日本軍的攻擊之下,就又輕易地退到深山之中了。

  「沒有用的東西們啊!……」

  每個人在心裡如此叫著。

  可是,可原諒的地方也不是沒有的,連足以蔽體的衣服,和足用的彈藥都沒有。在這面,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差別來。

  沉重的心啊,成為更沉重的了!自身的力量是沒有,以為可依仗的,也全成為空幻的了!

  從前所有著的那流言,說是警備隊將於某日起事的,也沒有絲毫動靜。有了足月的餉份,就什麼都可以忘了。

  但是,為保護中東線列車的兵士,卻常常一排兩排地在途中「拉出去」。他們在熱死人的天和凍死人的天都擠在沒有頂子的車上,緊接了機車,堅硬的煤屑和狂風抽打著他們的眼睛和臉。在不能忍耐了的時候弟兄們就紛紛地強迫了為首的到那麼一條路。他們殺害車上的日本人,他們搶了貴重的財物;可是在兩次三次之後,日本的兵士也有幾十人隨了車,把機關槍對了他們。於是,他們就合該伏伏貼貼地在沖了風雪,一次又一次地。

  人的心也如在寒冷中的肢體,感受了極度的痛苦就容易成為麻木了。盼著能有一聲大的呼喚,使漸就麻痹了的人蘇醒起來;但是那些只圖眼前安逸的人,是一直任之了。

  這三千萬人,這三千萬人的忍受,怨憤是如一片數不清的沙子。若是這是些有爆裂性的原質,就該猛然地轟炸了吧?就是毀了自己,毀了自己所有的家園,也不會有什麼顧惜的。

  但是他們容忍著,一向這祖國把他們訓練成不能說一句話也不能喘一口大氣的好國民,只有在自己的身上真真感到了割痛的時候,才發出乞憐的哀呼。他們只是一片野火後的餘燼,只有一星星微弱的光從灰中透出來。

  什麼時候有揮發油也有木材一齊加到這上面呢?還是就任了這灰燼也消滅下去?

  這全然是成為不可知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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