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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場(1)


  他有著六十歲以上的高齡了,在這戲臺的上面,他走出又出進的也有五十年,他伺候過老佛爺,他也跟過大老闆;可是他卻從來也未曾扮演過能說上一句話或是有一句唱工的角色,只是當「龍套」打「下手」或是「上手」。他的職務是舉著一面繡著金龍的長旗,為別人喊著堂威,或是為主角「帶馬」,(就是這件事也成為過去的了,到現在早已沒有他的份,自有那比他精明的夥伴替了他,)他也要翻著筋斗。他總是要在沒有「打通」2之先就到了後臺,準備著出來;一直到吹過了散戲的鎖呐,他領了十二吊錢的戲份,回到自己的家中。

  他是老了,只要看到他的就覺得他是老邁得不像樣子,雖然他沒有留起鬍子。(在他們的行業,多是不能留起鬍子來的。)他的背是駝著,比其他的老年人是更顯然,他的頸子就探向前面,永遠也不能直起來。他的臉正像曬在太陽下的東瓜,橫橫豎豎地不知道有著多少條縐紋,鬆弛的筋肉,就使那縐紋有著更多的彎曲。他的下唇像是長出一點來,除開可以托了那上唇,還伸出一部來,流著黏黏的涎液。他的眼睛已經蒙了一層翳,呆滯地像是早已失去了自由靈活轉動的能力。他的左面的耳輪,在十二年前為老鼠咬下一半去。

  那時候,當著同伴聽到了這件可笑的事,便向他說:

  「喂,楊二,這可夠不吉利的,耗子咬過的活不到轉年。」

  「那也挺不錯,省得活受罪。」

  但是他並沒有在那年裡頭死掉,他又熬過了十二年,連孫子拴子都有十八歲了。

  當著他每一次從門簾裡出來,是不一定有人為他拉起簾子來,而且更不會如其他的角色一樣,能有「迎頭好」3的。他與其他的三個人,都已經像機械一樣地一左一右分著站立,然後那名角才正正經經地走出來。若是「大軸子」4,那些從開演也未曾亮的電燈就倏地亮了,人們的喝采,像雷似地轟然響著了。這是會使那新出馬的角色發起昏來,就是那和他一樣的龍套,也有不少覺得一點手足失措;可是他,他看慣了也聽慣了,全然無動於中地站立在那裡,眼睛望著那鋪在臺上積了許多灰塵的地氈,或是再遠一點,就看到了坐在「耳池」5的座客。他不必抬起頭來,(自然要他抬起頭來在他是一種苦痛,)他看得見那粉白高底的朝靴從上場門走到台口,於是道著「引子」,然後轉過身走向坐位上,再念上四句「定場詩」,他和其餘的三個人,就要把舉在手中的長旗放下來,還要向著中間走近兩步。這一切的事情,對於他幾乎比吃飯還要來得純熟,到了該走下去的時節,他就會插到第三個,從下場門走進後臺。他不能像那些角色一樣,到了後臺有多少人侍候著,或是當著一齣戲完了之後就卸下裝來;他是要永遠穿著那件龍套,守在那裡,等候著出進。這時候他會拿下來旱煙袋,裝起一袋煙來,打著火鏈點起吸著。這是他感覺得很有趣的時候了,他把那翠綠的玉嘴銜在癟癟的嘴裡,有味地一口一口抽著,在這一刻個人的小天地中,盡有著許許多多美妙的幻想,一直到管事的催著他上場,他才倉卒地磕去煙袋鍋裡的灰,抹抹嘴,準備著從上場出去。

  當他邁出第一步去,他的眼睛就望到了池子裡一排排黑壓壓的頭;以遲緩的腳步他走至台口,然後再分到左面去。常來的觀客,早已看過他了,生的人就會以好奇的眼望他兩下,低低地說著或是想著;為什麼到了這樣的年紀還要幹呢?有的更會笑著,是一種無情感的笑,這樣的笑聲會飄進他的耳朵裡;可是他決不會表示出不滿,因為他知道他不會再給人以更多的失望或滿意,他只要站在一傍永遠也不會開口。

  新的同行也有的向他問著:

  「您今年高夀啦?」

  「唉,我還小咧,才六十七。」

  「你也該享福嘍。」

  「享不上福還受不上罪麼?」

  他感傷地歎息著,點點頭,用手掌抹著嘴。

  「您有幾位少爺呵?」

  「跟前只有一個,死了十來年啦。留下一個孫子,今年有十八歲了。還有一個二十歲的孫女,還沒有出閣。」

  「媳婦呢?」

  「唉,不用提了,她漢子死了的轉年,就她媽的走一步啦,要不我的孫女還留不到這麼大,家裡實在也是沒有人照顧。孫子又不成材,也是這一行,那麼點的年紀還好耍兩把,我真是命苦,沒有法兒。」

  也就是因為管事的知道他的底細,所以才沒有開掉他,勉勉強強地對敷著。

  孫女妞兒總還算是好的,成天給他燒水煮飯,縫補衣裳,從來也沒有埋怨過這個一天只掙十二吊的爺爺。那個孫子拴兒卻不是好東西了,就是沒有戲,他也要很晚很晚地回來。

  早晨,他像一切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天才亮就起來了。擦了把臉,就在院子裡走著,這時候院子裡其他的人家都還沒有起來。他看著成群的烏鴉飛了過去。喳喳地叫著。他吐了一口痰,咳嗽兩聲,為著使眼睛清亮,他還望著青青的天。可是他的眼睛實在是不成了,無論怎麼樣的好天在他看來總有一層白茫茫的霧,把一件東西看成了兩件也更是平常的事。他還要揮動著手臂,轉兩回身,他是在操練兩回拳腳。過了兩袋煙的時辰,他就回到屋裡把睡得像死狗的拴兒拉起來。

  「還睡麼,也不知道練點功夫。」

  被叫醒的人揉著眼睛,極不情願地把腳穿到鞋裡去,可是當著他才一走開,他就要歪到炕上。

  他自己沏了壺茶,到走回來時看見他又睡了下來,便忿忿地罵著。

  「好吃懶睡,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這一回他是順手抄起來放在門後的一把大竹刀,趕過去要打的。可是那小子卻一溜煙似地跑出去了。

  他就拿了那把刀走到院子裡,小解之後的拴兒也提了褲子回來,他嚷著:

  「提上鞋,一點精氣神也沒有。」

  拴兒就彎下身子去穿好了鞋,還到屋裡拿出來一條褲帶,吸著氣紮得緊緊的。

  「來吧!」

  他叫著,他的手握住了那把竹刀。拴兒就起始翻著一串兩個的筋斗,到翻第二個的時候,他是照例的要用刀挑著他的腰身,幫助他快一點轉了過去。

  「再來,真是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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