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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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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夥子不理他,只把眼睛翻了翻,仍然是像牛一樣地在那邊把破舊的縫衣機搬到近窗的空處。他的嘴唇在噓著俚俗的調子。 「你可真是一點體面也不懂,你該知道要尊敬女人。當著我還年青的時候——」 他才說到這裡,沙夏就攔住了他的話頭: 「女人還要尊敬麼?我們這一代和您那一代隔了半個世紀呢!」 沙夏譏諷地,把鼻子嗤了一聲。 「年代雖然不同,男人總還是男人,女人總還是女人吧!」 他忿忿地,幾乎是扯了自己的鬍子,把眼睛也瞪得溜溜圓朝了沙夏望著。 「您不用氣急」,沙夏故意扮著鬼臉,立刻就把老年人逗引得笑起來。 「這年頭的女人您可真摸不清。」 「好,我看著你們吧,……」 說完了他就又走過一邊去,繼續方才停下來的工作,沙夏也自唱起了曲子來,做他該做的事。 對於工作,沙夏卻從來不曾厭煩過;可是圍住他的那些什物,時常引起他的不快。這都是那麼陳舊,幾乎每一件都是在他之先而在這世界上出現,縱然有著許多好聽的故事,也不能使他有一點興致發出來。這都是失去了光澤,灰暗的;就是去追想往日的輝耀,也多是那麼不容易,沒有一點把握。他時時在問著自己:「我真就這樣一輩子下去麼?」這時候他的心就活動起來,接著就想到:「我遲早是要走的。」 每一次想到離開這個陳舊的環境,就想到了他的老祖父,已經是那麼老,平時雖是使人厭煩,想到了離開卻有深厚的依戀之情,年老的祖父實在是好得使人討厭,他照看他的孫子以五六十年前他的祖父照看著他的同一情形,他完全忽略了這中間有若干歲月的距離。為這原因,在年青人那面就覺得他是多事的,絮叨的,麻煩的,不使人高興的。而且祖父又有那麼剛愎的個性,(許多人都說他是多年沒有女人在身這才如此,)不容他的反辯和爭論,所以時常為著祖父的好意他卻是在忍著苦。 「若是我走了呢?」 他這樣想了,心中便像閃了一線的光:但是想到他若是走了年老的祖父該怎麼樣活下去呢;他就又起始猶豫著。他知道他是他獨有的親屬,沒有人來照料他,也沒有人來安慰他的寂寥。可是終於他又想著:真就使我自己也像這些貨物一樣地腐舊下去麼? 他還是走了,留下的短簡,使那個老年人呶呶地罵了幾天。 到了這個新年之後,這個老年人卻殷切地想起來他的孫子,一直兩年裡,他從沒有向別人說過一句,就是到現在,若是有另外的人在他面前,他也許仍然能忍得住一聲不響。實實在在地他卻是深深想念著,至少在這樣的日子,若是沙夏還在這裡,就能早早關好了門,把一切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他自己很可以什麼也不管,舒舒服服地睡到床上去。 但是現在呢,他想想,自己搖著頭。 時候是不早了,對面的店鋪連燈也關了有半個鐘頭,他只好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著前面走了兩步,可是突然間,一個人闖進來了。 「是哪一個呢?」他在心中想著,他的眼睛可實在有點看不清。若只是說因為他是老了,目力有點不中用,那也不是盡然的事;倒是為了多喝點酒,才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什麼。 他把手掌抹著眼睛,那個走進來的人用洪亮的聲音嚷著: 「您真是老了,老爹,看不出來我麼?」 接著是一陣粗野的笑,來人的臉更向著他湊近一點。 這他看得出來一些了,那是一個像肥大的南瓜一樣的臉,長著連腮連鬢的鬍子,鼻子卻像懸著的一個紅椒。他記起來了,他叫著: 「亞利賽,是你吧,有一個多月沒有到我這裡來了。」 他高興著,自以為喝了更多的酒的樣子,用短促的聲音談話,故意把手戰顫著拍著來人的肩頭。 「前兩個星期我不是到您這裡來了麼,您的記性可真有點不好了。」 「記性並不差呢,必是——」他說著,停了一停,搖著腦袋的「必是多喝了點酒。」 說完了,他抬起眼皮來望著來人,可是那個人卻像釘著他年前買進來的一頂花帽,對於他的話一點也沒有注意。 他故意歪斜著身子,撞到那個人的身上,又重複著一句: 「昨天,我多喝點酒!」 「啊,老爹,怪不得您醉成這麼個樣子,真要是跌下去倒有點麻煩呢!」 亞利賽扶著他走向裡面去,把他安置在他常坐的椅子裡,那個人自己也檢了一張椅子坐下。當亞利賽坐下去的時候,他那肥胖的身軀,把那張椅子壓得叫著。這他可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幾乎從他那椅子中跳起來,但記起他還是醉著,只好忍住了,只是在喉嚨裡哼哼兩聲。亞利賽立刻又站起來,從牆角拉過來一張粗笨的椅子坐下去。 「你好麼,過了這個年?」 老年人用著遲緩的語氣向著來人說,他和這個人的父親(也是一個肉商),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就可以對他說話如對著自己的兒子說話一樣。 「唉,還過得去,總是不如從前的!」 亞利賽歎息著,把兩隻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肥大的肚子上撫著,只要看到他這個肚子,就容易使人知道他的操業。 「可不是,都不行了啊?」 老年人也感歎著,仿佛這整個的世界,在他們的眼睛底下,就如同他的所有物一樣的陳舊,而且還是離開毀滅的一天,已經只有很短的距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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