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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1)


  掛了「阿克索衣諾夫舊物八雜」這樣招牌的那家買賣,是擠在排滿了這一類商家的那條街上。橫在屋上的金字招牌,已經失去了那點金花花的顏色,就是那以泥土築成的字的筆劃,有的也為積年累月的雨水沖毀了,容易為人讀成「阿克索衣奧夫舊物八雜」,或是「阿克斯衣諾夫舊物八雜」。可是這種錯認只是一些生客,因為這個鋪子在這條街上已經有了三十年。

  在這個鋪子的右面是一家下等飯館,標明了出賣二毛五一份的「家鄉午飯」(事實上到那裡的客人多半是討飯的人,花上五分錢買一個湯,把討來的幹麵包浸在湯裡吃著);在左面,則又是一個舊什物鋪子。這條街是髒的,在夏天飛著成群的蒼蠅,因為是那麼多,嗡嗡的聲音都會使人的頭發昏;可是到了冬天,一層冰一層雪地蓋下去,不只把一切不潔之物都掩藏在裡面,還能顯著頗清爽的樣子;而且那自從造起來就沒有翻修過的不平的路,也像是光滑了。但是這光滑並不對於行人有利,反倒更容易使人在那上面傾跌下去。

  這一天,是一月十五日的晚間,那些沒有國籍的白俄人民剛剛在頭一天度過了他們的新年。每個年節的日子,更容易使他們想起來過去的一切事情,因為事實上是不會再有了,所以他們更覺著值得追戀。

  於是他們大量地喝著酒,有些人簡直是張開了喉嚨灌下去的。(其實,這也並不能認為是適常的理由,因為他們對於酒的愛好,一向是為人所深知。)就是那些沒有多少錢來買一醉的(也許還餓著兩頓飯的肚子),也要裝成醉醺醺的樣子,走起路來要東倒西歪,故意含含混混地說話。這卻完全是為了體面的原因。

  老阿克索衣諾夫沉默地坐在他的貨物之間,眯著眼睛,似睡不睡地蜷臥在那高的圈手椅的裡面。他那紅色的臉,堆滿了縐紋,正像一個在太陽下曬過三天的蘋果,使人看見了就要發著不舒服之感。而且他是乾枯,瘦小,像一隻猴子,只是缺少那尖銳的目光。他的眼睛不只是不尖銳,還總是露了疲憊的樣子,也難怪,他用它們張望過七十四年的人世了。他的手像雞的腳,只是骨骼上包了一層皮,筋絡一條條地都突起來。

  每個看到他的人,都對於老年增加了更甚的恐怖。在心中問著自己:「我也要活到那麼使人討厭的年歲麼?」

  算是他的貨物,種樣是多的,只有一個共同性,那就是舊。既然說是「舊物八雜」鋪子,貨物之舊是當然的,只是他的貨物之陳舊,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到了只有使人歎氣的地步。那些貨物有一八八零年最應時的女人披肩,有著五十年的歷史,早已褪盡了顏色;還有磨去表皮的長筒皮靴,被蟲子蝕了無數洞孔的舊禮服和帽子;在發明那一年,就造出來的留聲機,鏽成黃色的一些鐵器,少了一隻腳的寫字桌,——許多許多不同的東西,有的還為年青人所未曾看見過,在驚奇之外,也還對於用途有點莫明其妙的東西。

  但是在他的眼裡,什麼都是美好的,每一物件都有一段光輝的過去。除開了那些他自己用過或是為他的家所有的之外,那些由別人賣到他這裡來的,(這可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裡他沒有富裕的錢來收買別人的舊物。)也都有它自己本身的故事,由賣者抹著眼淚說給他聽。那時他也許陪出些眼淚,把錢塞到賣者的手中,聽著他的道謝走出去,把這破舊的什物剩在這裡。轉過頭來他就覺得上了當,生著氣,把他唯一的助手罵一頓,(這個助手,就是他的孫子,名子是亞歷山大,平時為人叫著縮名沙夏,一個二十幾歲的年青小夥子。)喊著他搬到一邊去。可是他卻把那美麗的故事清清楚楚地印在腦中,如果有顧客來看中了,他就能把這故事說得更動人一點,為的是能得著好價格。

  「您可不要看見它破就縐起眉頭,它可是咱們俄國造的上等貨。——可不是現時的俄國,那群反叛的國家。這個手風琴就是一千八百五十一年,也許是五十二年,轟動了整個的彼得堡的歌唱家,叫什麼諾——,您得原諒我,我記不起來了,我是快要活到七十歲了。——就是他用過的,您可得知道這個諾——是又年青又漂亮,多少女人著了他的迷,他可就是性情不好,不歡喜那些娘兒們。我就知道有些不得和他親近的女人,買通了他的僕役,在他的手風琴上偷偷地吻一下。您不信聞聞看,到現在還有脂粉香呢!他愛上的是一個頂不愛他的女人,世界上的事都是這麼怪的,他一輩子可沒有得著她的青睞,他就帶了他的琴,跳河死了——」

  他自己在心中溫著這只破舊的手風琴的故事,有一點疑難上來,即是把它的主人說成自殺死了的,是不是為那買主們覺著一點可怕呢?

  但是這件故事卻使他自己十分滿意,甚至於連他自己也騙了過去,就吃力地把鼻子湊到那手風琴的近前,聞聞是不是留有脂粉的香氣。

  當著他用力地吸著,那黴濕的氣味刺激著他的鼻子,打了一個大噴嚏,眼淚都流了下來。他喊著他的孫子,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他閉了閉眼睛,讓精神稍稍得到一點蘇息,可是如果這個時候他的耳朵裡嗡嗡地響了生人的語音,他就會立刻跳起來,揉著眼睛,順著主顧的手指所指著的物件看去,滔滔地起始著記在心中爛熟的關於那物件的故事。

  但是他自己已經活到了七十四歲的年紀,真也是陳舊得如他的貨品一樣,在別人的嘴裡該有一串美妙動人的故事。或者是沒有一個人對他有高深的興趣,因為他是那麼老得使人厭氣的老頭子,孤獨而無味地活著。

  他的孫子沙夏——他那個唯一的助手,也在兩年前偷偷地離開他了。留給他的短簡中,有著這樣的一句話:「我的走是為了不願意把我的青春埋在這破舊的氛圍之中。」這使得他這個老年人,氣得只有發抖的分。

  「破舊的氛圍,破舊的氛圍,」他的嘴喃喃地說著,「你可是從這破舊的氛圍裡面長大起來的!你走到任何的地方去,上帝的眼睛總會看了你。把你埋葬到土裡去吧,埋葬到海洋裡去吧!」

  他可是這樣子凶很地詛咒著了。

  從這以後,他就只是一個人,早晨要他自己爬起床來打開門,到晚間還要他親手把門鎖好。窗櫥間的那方大玻璃,自從那年青的小夥子走後,就未曾擦拭過,上面是罩了一層如霧的汙物。

  時常他也想念著那個離開他的小夥子,自然他真是需要一個人的幫助,除開這個原因之外,還有就是不是用嘴說得出來的一點親情,使他總不能忘記。

  在昨天,他拿了一件舊上衣,還加上了多少好話,換來了一瓶渥得加和兩塊烤小牛肉,喘著一口氣,坐到自己的圈手椅裡;那時候,他就突然間想起了漂流在不知何處的孫子。他想著如果沙夏在這裡一定會更有趣味一點吧。他記起來沙夏的歌唱和跳舞,(從前他可是覺著沙夏唱得他頭昏,跳得他腦子漲過的。)他懷念著他在這個過年的日子是不是也能痛痛快快地喝一晚上酒?

  他一面想著一面把酒倒在杯子裡送到嘴邊,只一口就減去了小半杯的容量,突然地他想起來莫不成他的沙夏已經不在人世了麼?

  這樣想著了,他就記起來沙夏自從走了之後,兩年中未曾寄過一封信來,也沒有從別人的嘴裡聽到沙夏的信息;而且在前一年,也許就是前五天,他有過一個夢,夢中他看到沙夏瘦得不像人樣站在他的面前。

  他打了一個寒戰,一切都像暗示著他的沙夏一定是死去了,他恨著自己不該在他走的時候發著詛咒,也許是他的詛咒把沙夏害死的。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獨自在心中默默地說著,他想到仁良的上帝,不該再奪去他的孫子,他的獨一的孫子。

  他追想著自己結婚後五年,那個不義的妻就不知道逃到了什麼地方去,為他留下了一個三歲的兒子。雖然他那時候還有能力使另外一個女人成為他的妻,可是因為怕了一切從女人上所引起的糾紛,就沒有那樣做。在他的照顧之下,他的兒子長到了該從父親的膝下走到女人的懷中的年齡。可是後來他的兒子在婚後又很快地死於軍役。

  尚在少艾的兒子的妻,丟下一個才只一歲半的嬰孩,嫁一個鐵匠丈夫去了。這個嬰孩就是沙夏,經過了他二十年的撫養,長成了一個粗壯的小夥子。他十分鍾愛他,也時常責駡他。在事業上,沙夏確是能給他極大的幫助,那些凡是為老年人的精力所不能做的事,都是那個小夥子替他像牛一樣地操作;但是沙夏有時候也有牛一樣的性子。在他的眼中,沙夏常是拗不過的,要他生氣,總也不肯聽他的話。譬如偶然間街上有一個女人走過去了,沙夏就會故意跳到街上,攔住女人的去路,也許說上兩句粗鄙的話。這在他的眼睛裡,可實實在在難以看得下去,當著沙夏回來了的時候,他就用了他那粗啞的聲音說:

  「沙夏,這你可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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