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媽!媽!那牆角上漏,漏雨!」阿蓉指著牆角這樣說,老王聽了這話,向前一看,果然漏雨,並且漏得很多。他想道:唉!真是倒黴!這真是如俗語所說「禍不單行」呀!天老爺故意與我們窮人搗亂!若果這兩間茅屋真正地要倒塌了,那時倒怎麼辦呢?唉!我的天哪!……

  「阿蓉的媽,快拿盆來接著,慢一點,這屋內快要成了河呢。唉!天老爺真是故意與窮人為難呀!」

  阿蓉的媽聽了她丈夫的話,即忙將洗澡的木盆拿上去接漏雨。幸而只有這一處漏雨,若漏雨的處所太多了,縱使不將屋子漏得倒塌,但怕真要把屋內弄成河流了。

  這時涼爽的空氣將阿貴身內身外的熱度減低得多了,他於是有點清醒過來。他的兩眼,已將燒得透紅的兩眼,睜開望一望,他看見屋內的情景甚為詫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想說話,但覺喉嚨很痛,很不容易說出話來。他哼了半晌,才哼出來一句話:

  「媽!我渴了!……」

  當他喝了一碗涼水之後,他的神志更為清醒了。他雖然沒有力氣多說話,但他已經很明白地知道他現在是病了,是躺在竹床上。他看見他的父母的愁容,知道他們完全都是因為他,因為他一個被工廠開除了的,而現在病了躺在竹床上的兒子……他於是很清楚地想起日間的事了:他今天早晨是如何地預備進工廠上工,如何地走進工廠的大門,如何地被張金魁喊住,如何地被張金魁欺侮了一頓,如何失望地走出工廠,當時心中是如何地難過……他不禁很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阿貴!你到底怎樣地就被開除了?」

  阿貴不回答他的父親。老王接著又說道:

  「不開除別人,單將你開除了,真是怪事!為什麼單將你開除了呢?啊?」

  阿貴還是沉默著。

  「他現在身體不舒服,請你別要苦苦地追問他罷!等他好了,你再問也不遲呀!」

  老王不聽老婆的哀求,又繼續地說道:

  「我曉得,呀,我曉得。大約是因為什麼工會的事情……唉!你倒不想想,資本家是怎麼能夠反對得了的!你不問三七二十一,仗著自己的血氣亂鬧,真亂鬧的好,現在把飯碗都亂鬧掉了!……」

  老王停了一忽,聲音略放低一點,又繼續地說道:

  「我們窮人生來就是窮命,應當好好地安分守己,有碗飯吃,不會餓死就得了,哪還能做什麼非分的想頭呢?我們窮人只好吃虧,只好受一點氣,沒有辦法。譬如我今天受了紅頭阿三的一頓毒打,到現在我的肩背上還在痛,想起來,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呀。……」

  「怎麼?你今天受了紅頭阿三的一頓毒打?」老王的老婆很驚異地問他,他很平和地,如同不關緊要地,回答道:

  「可不是嗎!我的肩背上現在還在痛呢!我們生來就是窮人的命,只好忍受點,是的,只好忍受點。」

  他沉默下去了。他的老婆癡呆地望著他,也不說一句話。

  阿貴起初聽見他父親的話,似乎覺著也有點道理:也許是我自己的不是罷?也許是因為我太不安分了罷?也許我不應當幹什麼工會的事情,現在連飯碗都幹掉了,不但我自己受累,而且連累了一全家……這倒怎麼辦呢?事情是已經不可挽回的了!……他已經預備在他的父母面前,承認自己的過錯,千不是,萬不是,總是我王阿貴自己的不是。

  忽然日間螞蟻的事情飛到他的腦海裡來了。他想像起那小螞蟻與黑色的螞蟻鬥爭的情形,那小螞蟻英勇不屈的氣概,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接著他似乎陷入萬丈深的羞辱的海裡,羞辱得要死了的樣子。他想道:怎麼啦?我連一個小螞蟻都不如嗎?不如一個小螞蟻,還算是一個人嗎?啊?我被開除了,難道說這是我的過錯嗎?張金魁獻好于資本家,把我弄得開除了,我就此能同他算了嗎?他這般地欺侮我,我真能就好好地忍受下去嗎?不,不,絕對地不能!我一定要報仇,我不報仇我就不是人呀!我連小小的螞蟻都不如!……我沒有過錯,我一點兒過錯都沒有!……

  他的忿火燃燒起來了。他的心竅似乎迷惑起來了。他隱隱地似乎看見那只小螞蟻在笑他,在鄙視他,接著他看見了許多許多的小螞蟻都在笑他,在鄙視他。呀,不好了!無數的小螞蟻爬到身上了,鑽進到他的耳裡,鼻裡,口裡,似乎又鑽進他的心裡去了。他覺得痛癢得難過極了,他就同著了魔,瘋狂地亂叫起來。他承認螞蟻們是在懲罰他,他於是哀求地叫道:

  「哎喲!請你們離開我罷!我一定報仇就是了,我一定去殺死我的仇人,我一定去殺死張金魁!……」

  兩位老夫妻看著阿貴無緣無故地忽然亂叫,手足亂動起來,就同瘋了一樣,不禁驚駭得對望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阿蓉首先問道:

  「媽!媽!阿哥是怎麼著了呀?」

  阿貴忽然跳下竹床,口中嚷道:

  「好!好!我去報仇,我去殺我的仇人!……」

  他說了這話,即跑向門前,要開門出去。這時大風雨還未停息,屋外就如萬馬奔騰的一個樣子。兩個老夫妻見著阿貴開門要出去,這可是驚駭得要命,連忙上前將阿貴抱住,不讓他開門。小阿蓉見著這種情景,駭得哭起來了。

  「你,你怎麼了?你瘋了嗎?外邊這樣大的雨!……」

  阿貴的母親說著說著,同她的丈夫又把阿貴推到竹床上坐下來了。阿貴這時似乎明白了。他定一定神,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看,又將頭低將下去了,不說一句話。過了一忽,他的父母見著他平靜下來了,這才將手鬆開,稍微放了一點心。最後,他的父親輕輕地向他問道:

  「阿貴!你是怎麼著了?啊?」

  「沒有什麼,爸爸!我适才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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