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二

  唉!這簡直是什麼世界!

  六月裡的風雨來的時候固然很突然,可是消散的時候也很迅速。昨夜的暴風雨幾乎延長了大半夜方行停止,今天早晨又重新是清朗無雲的天氣,不過比昨天涼爽得許多了。

  照著阿貴的父母所猜想,阿貴幸托菩薩的保佑,在夜裡沒有發生什麼令人可怕的事情,很平安地過去了。今天早晨起來,他倆看見阿貴的神志甚為清白,心中異常地安慰,如卸了千鈞重擔子也似的。他倆似乎忘卻阿貴的罪過了,或者因為怕引起他的心境的不安,關於昨天的事情,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這一對可憐的,窮苦的老夫妻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一時地甚為惱恨阿貴不該不守本分,弄得被廠裡開除了,可是愛子的心,終歸是把這一種惱恨壓低下去。他倆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倘若將阿貴責備狠了,逼得阿貴弄到別的差池來,那將如何是好呢?而況且阿貴又在病中,病人是不能受氣的。他倆想道,阿貴雖然現在一時被廠裡開除了,沒有工作了,難道說就此永遠沒有工作了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阿貴並不是一個無用的傻孩子,無論如何,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的。……因此,他倆慢慢地也就將昨天的事情忘卻了。他倆是指望阿貴養老的,是的,他倆應當好好地愛惜阿貴,不要使阿貴生出什麼不幸的差池來。倘若阿貴有了什麼不幸。那他倆這兩條老命怕也是活不成了呵!阿貴若死了,那他倆將依靠何人呢?豈不是老來更要受罪嗎?而況且阿貴被廠裡開除了,這恐怕也不盡是阿貴的過錯,也許是張金魁這小鬼故意要害他,你看他那一臉橫肉,一雙鬼眼睛……是的,恐怕是這小鬼做的怪,阿貴是沒有什麼過錯!……

  現在一對老夫妻只希望阿貴的病早些好,早些康健起來。就使阿貴現在沒有工作,閑著手坐在家裡,但他若能康健地坐在家裡,那倒也沒有什麼,怕的是他有病,怕的是他發生別的不幸的花樣來。……不過因為阿貴失了業的原故,這兩位老夫妻要更加努力地掙錢了。阿貴在工廠做工的時候,還可以領到工錢養養家,但是現在?現在阿貴在家裡坐著,他是要成為被人養活的一個人了。因此,阿貴的父親不得不將小車子推出去早些尋生意,阿貴的母親,雖然她那一雙爛紅的眼睛妨礙她工作,不得不將盛著破補綻的竹筐子早些提將出去,到處去尋問:

  「要補衣服麼?要補衣服麼?」

  生活是這樣地艱難!錢是這樣地難掙!阿貴的一家所消費的數目是非常地微細,但因為要維持這點微細的消費,他,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不得不拚命地如牛馬一般地工作,不得不盡自己的力量可憐地去探求!……

  阿貴與他小妹妹阿蓉留在家裡。

  阿貴今天早晨起來,雖然他的神志恢復了常態,但他覺著四肢無力,軟弱得非常,他從沒有這樣地軟弱過。他深恨自己太不中用了:「為什麼小病了一場,就弄得這樣地軟弱起來?從前雖然也小病過,但不過覺著不舒服而已,一時地就過去了。但是現在?現在弄到這般軟弱的地步,兩條腿幾乎都沒有移動的力氣,真是萬萬料不到的事情!也許我瘦了不成人形了罷?……」他於是想起來他還有一塊小鏡子放在貢桌的抽屜裡面,何不拿出來照一照呢,看看到底瘦成了什麼樣子。當他拿起小鏡子一照時,他見著鏡子裡面是一個不相識的面貌:頭髮蓬鬆著如囚犯一樣,面色紅而黑,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進,顯得是非常大的眼睛,兩頰瘦削得可怕……喂!這是誰呀?這簡直不是阿貴了。阿貴還能記起從前的面貌:頭髮梳得很光潤,面色雖不十分白,然而也並不黑得討厭,兩頰是很豐圓的,一雙清俐而有神的眼睛……但是現在這鏡子中的人?這簡直是鬼了!但是阿貴素來不十分相信有鬼,而況且縱是有鬼也只能在夜裡出現,哪能大清早起就有鬼呢?阿貴一刹那間似乎真看見鬼了,但他即刻就覺悟到了,這不是鬼,也不是別人的面貌,這正是他自己,這正是拿鏡子自照的王阿貴。阿貴不禁長歎了一口氣,「唉!我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阿貴起了床,踉蹌地走出門外換一換空氣。這時朝陽初現,草上的露珠在陽光的輝映中閃耀著,空氣是異常地新鮮。他振一振肩背,伸一伸手腕,向著朝陽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他這時覺得異常清爽,就如同從黑暗的,空氣窒悶的,深沉的牢獄裡初出來一樣。往日他一起身即胡亂地吃了飯,吃了飯之後,即匆促地離家走入工廠的大門,並沒曾注意過這可愛的朝陽,這鮮明的露珠,這令人清爽的空氣。但是今天他卻感覺到這些了。他似乎才開始感覺到自然界的生趣,似乎第一次感覺到早晨的好處。他這時很奇怪,為什麼往日天天起早都沒有感覺到這些呢?難道說今天的早晨是特別的嗎?……他呼吸了幾口氣之後,覺得清爽極了,因之他很滿意,他很滿意他今天能夠感覺到他往日所感覺不到的東西。

  嗚!嗚!……他聽見了工廠的煙囪吼叫了幾聲之後,慢慢地,很不願意地將自己的目光挪到那工廠所在的方向去。他看見工廠的房屋了,他看見煙囪突突地冒著烏煙了,他又遙遙地聽見工廠內的機器聲……他不禁深深地歎了幾口氣。他一方面似乎很高興地脫離了這種特別的牢獄,在這個牢獄中他消磨了他的黃金時代——兒時的光陰,一直到現在他才脫離了它,才能感覺到這清晨的美麗,但他一方面又想到……呵,他不願再往下想去,因為他很怕再往下想去關於他以後的事情了。他將來怎樣生活呢?做什麼事好呢?還是到別的廠裡去找工作?還是如父親一樣推小車子?還是去……呵,他真不願意再往下想去了,因為這很苦惱他。

  阿貴向著工廠歎了一口氣,又無精打采地走進屋內來了。這時阿貴的母親已經把早飯燒好了,叫他吃飯。在吃飯的時候,他暗暗地瞟看他的父母,——他倆老是沉默著不說話,也不向阿貴身上注意,似乎阿貴並沒弄出什麼事情的樣子。但是在他倆的面容上,都有很深的憂鬱的表情,雖然他倆勉力地做著如平常一樣的態度,不願對於阿貴加以絲毫的苦惱,但是阿貴在他倆的面容上,卻深深地感覺到他倆的心境是如何地苦痛,是如何地不安。阿貴想向他倆述說自己在廠裡的經過,想說幾句話來安慰他倆,可是不知為著怎的,只是沒有說出來。惟有天真的小阿蓉,她不知道憂愁,不知道煩惱,更不知道計算。她只要有飯吃,至於她吃的這飯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是不是她的父母用盡血汗換來的……她實在問不著這些。不過她的命運並不算好,她有時一顆小心靈也深深地感覺到苦惱:別人家小孩子時常穿新衣服,時常買糖果吃,時常買好玩的東西,可是阿蓉只能看著他們,只能羡慕他們。她實在不明白這個道理:為什麼別人家的小孩子都有好衣服穿,糖果吃,東西玩呢?我的爹爹媽媽為什麼不買給我呢?難道說我的爹爹媽媽不疼我嗎?……

  飯吃完了之後,阿貴看著一對可憐的老父母匆促地出門去了;母親拿著盛著破補綻的竹籃子,父親推著小車子。

  「阿貴,你留在家裡,與小妹妹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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