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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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重新又把頭低將下來了。這時屋內已經暗黑了,深深地陷入沉寂的空氣裡。沉寂裡只聞著阿貴在竹床上翻身的聲音。阿蓉見著她的爸爸和媽媽的這種樣子,一顆小心也為之跳動,很模糊地猜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因之也靜立在板門的旁邊,不敢多說一句話。但是阿蓉終歸是一個小孩子,她的肚子餓了,她要吃飯,不能再跟著她的爸爸和媽媽沉默下去了。 「媽!我餓了,我要吃飯。……」 阿蓉的話將沉寂無聲的空氣打動了。老王隨著阿蓉的話音說道: 「你還不知道嗎?阿貴被廠裡開除了。」 他的老婆聽了他的話,沉吟了半晌,似答非答地嘰咕了一句: 「呵!阿貴被廠裡開除了!」 她又重行沉默下來了。這時她的一顆心似乎被漿糊糊塗住了,想不出說什麼話為好。如此,在表面上,她似乎並不曾受了這個消息的打擊,但是在內心裡,她,唉!她簡直表示不出她的悲痛來。她這時實在說不出話來。她有什麼話可說的呢?呵!事情是這樣地完了,完了,沒有希望了!…… 「媽!媽!我餓了,我要吃飯呀!」 阿蓉的媽還是不理她,最後她走到她的媽跟前去了。她要求她的媽給她飯吃。這時大約老王也覺著有點餓了罷,便也就說道: 「開飯吃罷!」 老太婆聽了他的話,便起身將煤油燈點著,不則聲不則氣地將飯菜擺到屋中間一張矮木桌子上來。阿蓉拿起飯碗來就吃,兩隻小眼向著菜碗裡望,就同菜碗裡盛著滿滿的有味的好吃的肉一樣,她巴不得一下子都吞下去,其實那裡並不是肉,並不是什麼雞魚鴨,而是些油鹽不足的白菜。 「阿貴不起來吃飯麼?」老王問。 「不,他不久已經吃了一點東西,現在讓他睡罷,他病了。」 「他真病了嗎?」老王很不安地這樣問他的老婆,可是她這時就同要哭的神氣,似乎悲哀地在想什麼,沒有答他。他看著她的這種可憐的樣子,便也就不再問下去了。他又不禁暗暗地在可憐她:可憐的老太婆,真是受苦的命呵!…… 他們靜默地吃了晚飯,就到門外邊坐著乘涼。這時大地烏黑得可怕,一點風都沒有,悶燥得令人難耐。兩夫妻都低著頭各想各的,唯有阿蓉坐在她的媽媽的旁邊,一點兒也不思想,兩隻眼睛只有趣地望著西北角上的,那遠遠的飛射著的金色的閃光。 這時屋內竹床上的阿貴,似乎是已經醒來了,但是渾身燒得如火爐一樣,弄得頭腦昏亂,神思不清。他似乎是要起來,然而沒有起來的力氣;似乎要喊人,然而只能口張一張,喊不出聲音來。他是在朦朧的混沌的狀態中,腦海中並沒有什麼很清晰的波紋。也或者可以說,他是在半死的狀態中。…… 老王這時是在深想自己的悲哀的命運:一從生下地來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推了一二十年的小車子,勞苦了一輩子,……現在阿貴稍微能夠掙點錢養家糊口,窮日子稍微過得舒服些,不幸又來了這麼一下……被開除了!……唉!這簡直怎麼了局!……都是阿貴自己的不是!廠裡不開除別人,為什麼單開除他呢?這可見得是阿貴自己的不是了。我老早就聽到一些風聲,說他在廠裡幹什麼工會的事情,反對什麼資本家……呵!這樣反對資本家才反對的好,把自己的飯碗都反對掉了!唉!胡鬧!生來就是當工人的命,生來就是受苦的命,好好地在廠裡做工也就罷了,偏偏要幹些什麼不相干的事情,什麼工會,唉!不安分!…… 老王的老婆所想的倒偏于樂觀的一方面:好歹總有菩薩保佑,沒有什麼可怕的。也許明天到廠裡哀求一下,阿貴還是可以回到廠內做工的?也許這個廠裡不要他了,他還可以到別的廠裡做工去?真要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可以推小車子……反正有菩薩保佑,總不會餓死,只要良心存得正。阿貴這小東西的良心該多麼好,難道說他還會餓死不成嗎?不會的!不會的!…… 她又決定了,今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應當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好好地燒幾炷香,多磕幾個響頭,求她老人家保佑。她相信觀世音一定會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保佑她的阿蓉,尤其保佑她的親愛的兒子阿貴。她不十分相信別的菩薩,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可以說是到了極度了。她每每向人說:觀世音菩薩是不可不信的呵!她真靈!我有幾次夢見過她,她是一個白髮蒼蒼的,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有時白天我也見著過她顯聖……當她這樣說時,就同她真看見過了觀世音菩薩一樣。但是她真看見過了麼,只有天曉得! 轟轟轟……喀嚓……轟,轟……雷聲逼近了。這兩位可憐的夫妻的沉思,被響亮的雷聲所震斷了。這時又起了風,很大的風,接著就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點。 「呵呵,下大雨了,快進去,外邊不能夠坐了。」 他們剛一進門,大雨就如傾盆也似地下了起來。他們將門關上,但是因風刮得太大了,兩扇板門幾乎有抵抗不住的形勢。兩間茅屋似乎被風雨擊動得亂晃的樣子,就同快要倒塌了。木桌上的煤油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暗。這時屋內的悶熱的空氣漸漸地消散了,頓時涼爽起來。大家感覺得爽快異常,但同時又懼怕這兩間茅屋真莫不要被這般大風雨所根本推翻呢。那時才是真正的糟糕!那時才是真正的災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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