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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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貴睜開眼睛,向他母親說了這兩個字。她這時心中忽然有點希望了。她想道:「還好!他還能說話,還知道要水喝!……知道要水喝,這不是說他的心內還明白麼?還好,他還不至於有什麼……呵呵!我的天王爺!菩薩保佑!……」她於是有點放心了。她不敢怠慢,即忙從水缸內盛了一碗涼水送給他喝,他沒有力氣拿碗,於是她端著送到他口邊,他就同得著甘露一樣,一口氣將一碗涼水喝幹了,是的,他真是渴了。他曬了半天,身上的水分都化為汗而消散了,這時他身上簡直可以說不大有水分了。他的喉嚨乾燥得很痛,當他將一碗涼水喝將下去之後,他覺得就好象他的身上的火已經被撲滅一大半了。 「我還要喝!……」 當阿貴喝了第二碗涼水之後,他的神氣清醒得很多了。他的面色已經不如先時的可怕,他的兩眼所放射的光,已經不如先時那般的如中了魔一樣,她這時更大為放心了:呵!阿貴好了!阿貴絕對不會有什麼危險,阿貴一定是會好的!……她於是又想起觀世音菩薩來了。她想道:「這一定是有觀世音菩薩在暗中保佑,不然的話,也不知要弄得什麼樣子。」這正是她應當向觀世音菩薩面前燒香磕頭的時候,於是她將手洗一洗,很虔心地燒起香來,表示她對於觀世音菩薩的感謝。 阿貴真是疲倦極了。他看見母親的這種神情,想開口向她說一些話,但是他沒有力氣說話了。他應當好好地休息一下,於是他昏沉沉地睡去了。坐在他身旁的母親,這時見著阿貴這般神情,知道他是睡著了,而不是別的什麼現象。她不願意他多勞神,所以她並不向他多說話。她繼續拿起工作來,坐在他的旁邊,補幾針看他幾眼,看他幾眼之後又補幾針……她這時很放心了,因為她相信觀世音菩薩隱隱地在暗中保佑。 到了晚上了。 ……阿貴的父親王興盛今天推了半天的小車子,只得了四角小洋的代價,若這四角小洋的代價,是平平安安得來的,那麼王興盛今天也夠高興的了,因為四角小洋並不算少呵。往常有時一天不開市,連一個銅元都推不著,而今天半天居然也推到了四角小洋,這或者也是因為觀世音菩薩在暗中保佑的原故罷。可是王興盛因為這四角小洋,肩背上吃了七八下木棍,受了紅頭阿三的一場毒打。王興盛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還能勉強推小車子,但是他的骨頭的確是很老了,他又是一個害癆病的人,如何能多吃紅頭阿三手中打人不顧死的哭喪棒呢?因之四角小洋對於王興盛雖然是一個很大的數目,而吃了七八下木棍,這對於王興盛卻是一場很大的災禍。事情是這樣發生的:他推了一小車子木器,當他走到四路中間的當兒,忽然嗚地一聲飛來了一輛汽車,險一點兒把他的車連人都沖倒了。也許是因為菩薩保佑的原故罷,他沒有被汽車壓死。紅頭阿三,一個印度巡捕見著這種情景,怒衝衝地跑將上來,先給他吃了幾下哭喪棒,然後才開口罵他為什麼不知道讓路,為什麼這樣笨……可憐的王興盛已經被汽車把魂都駭掉了,哪還有膽量向巡捕講理!他就這樣地白白地吃了一頓毒打!倘若王興盛願意請醫生看看自己的傷痕,買一二副藥吃吃,調養調養,那他今天所得到的四角小洋能夠分配嗎?……他往時雖然也時常領受過紅頭阿三手中的哭喪棒,但他今天卻覺得往時從沒有這樣地痛過。唉!他沒有反抗的力量,他只有很可憐地痛哭!…… 天要黑了,王興盛約摸著再找不到生意,於是就決定將小車子推回家來。在路上想起适才紅頭阿三對於他的欺侮,不禁暗自流淚。肩背上的傷痕雖然還沒有到出血的地步,然而是很重的,經受汗液的洗濯,越發痛得厲害。他覺得他不應當受這種無道理的欺侮,但他毫不起一點反抗或報仇的念頭。他只歎他自己的命運是應該如此的。有什麼辦法呢?沒有辦法!反正窮人生來就是要吃苦的。忍受罷!唉!只有忍受,沒有辦法!……他只是這樣地想著,他,腦筋也只會這樣地想著,從沒發生過別的什麼不安分的念頭。 「老王!你回來了?」 當他推著小車子走到離家不遠的當兒,迎頭遇著了一個相識的工人,這個工人先向他打招呼。老王是一個很和氣的人,每逢與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滿臉的笑容。今天的肩背上雖然有很重的痛傷,雖然滿肚子不快活,但他一見著這個工人向他打招呼,也就即刻笑著答道: 「呵!我回來了,阿四。你已經下工了麼?」 「不,不是,我今天沒有上工。你知道嗎?你的兒子已經被廠裡開除了。」 「什麼呀?」老王這樣驚異地問道,臉上已經變色了。 「你的兒子被廠裡開除了。」 好一個消息!好一個消息!……老王聽了阿四的話,身體幾乎涼了半截。他感覺到天大的災禍落到他的身上了。他又如中了魔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直挺挺地癡立著如木雞一般,兩眼望著阿四。阿四見著他這種神情,不明白他這時精神上所受的打擊是如何地巨大,便不十分注意地離開了他,又走自己的路去了。老王癡立了幾分鐘之後,重行推起小車子走回家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的小車子向門旁邊一豎,不做聲不做氣地走進屋內,向門後邊一個小木凳子上坐下。他就同沒有看見屋內的人一樣。躺在竹床上的阿貴還沒有醒來。阿蓉見著她的爸爸今天回來這種不高興的樣子,也不敢上前去親近他,只遠遠地向他望著。這時他的老婆正在燒晚飯吃呢,她見著老王回來了,便離開灶台走到老王的面前,與他打招呼。 「你回來了?今天推了多少錢?」 老王用雙手摟著自己的頭,兩眼向地上望著,如木頭一樣地坐著不動。她見著他不回答她,摸不著頭緒,便又高聲地問他一句: 「你,你今天到底是怎麼著了?為什麼人家問你的話,你連回答都不回答一聲呢?」 老王還是依舊地不答。她看見這種神情,知道又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便不敢再問他。她重複回到灶台後坐下,幾乎也變成癡呆的人了。她這時不知道做什麼事好,暗暗地覺得有什麼可怕的災禍快要到臨了,或者已經到臨了。她真不知道將要怎麼辦了:你看,一個沒了,又是一個!阿貴回來時幾乎要駭死了人,紅頭赤臉的,而他回來又這種樣子,令人一點兒頭緒都摸不到,這,這這,這倒如何是好呢?……莫不是今天真個是什麼黑道的日子,遇著什麼鬼了?不然的話,為什麼一個個都弄成這個樣子呢?唉!窮日子都不能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偏偏生出許多花頭來!唉!這真是要人命,活要人命呵!……她不禁很傷心地哭起來了。 「你還不知道嗎?」 老王抬起頭來,忽地很苦喪地問了這一句,這可把他的老婆駭了一跳。她停止了哭,兩眼看著她的丈夫,半晌才反問一句: 「我還不知道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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