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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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著一條路走,走走又回頭,回頭又走走,這樣地他消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炎熱的太陽如火一般地烤人,但他光著頭,雖然一套白布小褂褲差不多都汗濕了,他似乎卻不感到這一層。最後他走得疲乏了,看見路旁有一塊石頭,他也不問它燙不燙,就走上前坐下了。他低著頭似乎在思想什麼,但他這時並沒有明白地思想到什麼。他看見地上有幾個螞蟻往來:一隻黃色的小螞蟻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尋得了一塊白模樣的食物,在用力地銜著前走的當兒,忽然遇到了一隻黑色的螞蟻,這黑色的螞蟻見著小螞蟻銜著一塊食物,便上前將它搶奪下來。小螞蟻大為憤怒,便不相讓,與黑色的螞蟻廝殺起來。小螞蟻雖然是小些,然而卻英勇異常,毫不懼怕,倒也敵得過他的敵人。它倆越廝殺得越有勁,阿貴這時不禁看得出神;而且向小螞蟻表示著充分的同情。他見著小螞蟻這種英勇的氣概,不禁暗暗地稱讚不置。他看著看著,忽然他的腦海中起了一層波浪,他即刻立起身來,自己向自己驚異地問道: 「啊哈!我難道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嗎?喂!我還配做一個人嗎?小螞蟻被它的同類所欺侮了,還要拚命地抵抗一下,我是一個人,難道受人欺侮了,就這樣地乖乖地算了嗎?報仇呵!……報仇!……」 他於是覺著有無限的羞辱了。他的臉有點發燒起來,他的一顆心開始怦怦地跳動了。他不禁後悔道:「當張金魁向我宣言的時候,為什麼我沒有點兒反抗的表示?我為什麼順服地忍受著張金魁的欺侮?為什麼不把張金魁拉著痛打一頓?為什麼不拾起一塊石頭向著張金魁的腦殼摔去?為什麼……?唉!我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我還配做一個人嗎?張金魁這東西該造了多少孽,我為什麼不把他打死?他害死了李全發,他害死了沈玉芳沈先生,他現在又來害我,他又把我的飯碗打掉了,照他的口氣,也許又要害我的性命……唉!我為什麼不把他打死呢?我為什麼一點兒抵抗都沒有呢?唉!我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阿貴越想越羞愧得汗流浹背,幾無地以自容。他又重新坐將下來了。他看看地上兩個鬥爭的螞蟻,這時它倆仍在相持的狀態中。他於是拾起一個小小的草杆,將黑色的螞蟻隔開來,慢慢地然而很氣憤地將它搗死,——這時他覺得他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了,於是乎他覺得非常地痛快。小螞蟻見著它的敵人已死,遂又銜著白模樣的食物離開了。阿貴看著它走開,不禁暗暗地笑道:「小螞蟻!你真是好漢!我應當拜你為老師呢!我與你同是被欺侮的。我們聯合起來罷!好!全世界被欺侮者聯合起來!哈,哈,哈!……」阿貴一刹那間覺著自己是勝利者了。他似乎覺著張金魁被他用草杆搗死了。在愉快的一兩分鐘後,他又覺著有點失望起來:他所搗死的是微小的螞蟻,而不是那萬惡的張金魁,張金魁還是在世間活著呢。 是的,阿貴的責任不是在於搗死一個微小的螞蟻,而是在於搗死他的敵人——張金魁。阿貴覺悟到這一層了;於是開始想到如何報仇的方法:「呵呵;頂好!頂好把他捉住,也象搗死的螞蟻一般地把他搗死!唉!他該多麼可惡呵!他拚命地對於廠主獻好,也不知害死了許多工人!他害死了李全發,他害死了沈先生,他現在又來害我,哼,害我?好!我就要他的小狗命。我應當為李全發和沈先生報仇,我要不報仇,我就不算是個人,我真就不如螞蟻!一個人不如螞蟻,還算是一個人嗎?呵呵!報仇!報仇!……但怎麼樣才能將他捉到呢?……」阿貴想到此地,忽然覺得頭痛起來了。太陽的光是這般炎熱。阿貴沒有戴帽子曬了半天,當然頭要曬得痛了。也許他的頭早已都曬痛了,但到現在才覺得。奇怪,阿貴現在一覺著頭痛,就痛得要命,似乎再不可以支持了。他這時不但頭痛,似乎周身都發起燒來,臉龐燒得燙手。這時他忽然想起家來了。他忘卻了被廠裡開除的事情,也忘卻了他的父母倘若知道了他被廠裡開除了,將要如何地生氣,如何地懊惱。他感覺得自己是病了,病了的人一定是要回家的。 當阿貴踉蹌地走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多鐘了。這時阿貴的父親王興盛吃了中飯,已經出門推小車子去了。留在家中的是阿貴的母親與他的一個小妹妹。母親今年五十歲了,這是一個很疲弱的婦人,她的兩個眼眶爛得如紅棗子肉一樣,眼水是不斷地流著;她看東西是很吃力的,然而她不得不做縫補的事情。在她的枯槁的,皺紋層層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痛苦的痕跡。這個可憐的老婦人在生活中大約不知道什麼享福的事情,因為她從沒見過幸福的面孔是什麼樣子。有時她想像到阿貴將來成人了走好運,每天能夠掙得幾個錢,為她買一件好衣服穿穿,買幾斤肉吃吃,或者她的女兒阿蓉將來能尋得一個有錢的婆家,因之可以靠她女婿養活……這時她覺得是很幸福而愉快的樣子,但這也只是很模糊的幸福和愉快,因為這只是對於將來的想像,這只是希望而已。什麼時候阿貴能走好運?阿蓉將來能不能尋得一個有錢的婆家?這恐怕只有天曉得罷?誰個也不曉得!話雖然是如此說,但是這個老婦人卻不得不有這般的希望。她現在所以還能活著,所以還能覺得要勞動的,完全是因為她還有這一點莫須有的希望,不然的話,她恐怕久已被勞苦葬入黃土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因之她很虔誠地供著觀世音菩薩的肖像。她以為觀世音菩薩是救苦救難的,是慈航普渡的,她絕對是保佑有善心的人的,只要人們能把良心存得正,哪怕觀世音菩薩不知道嗎?呵!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呵!慈航普渡的觀世音菩薩!……如此,她真是觀世音菩薩的真信徒了。她不相信她會窮苦一輩子,因為她的良心好,從沒做過壞事,而良心好的人一定是可以得到觀世音菩薩的保佑的。「哪怕現在吃些什麼苦呢?觀世音菩薩自然有眼睛!觀世音菩薩自然要給我好處的!我現在吃苦也許是因為前生造了孽了?呵!不要緊!只要我今生能行善,就是今生得不到好處,到來生一定是也要得到好處的!觀世音菩薩自然有眼睛,我怕什麼呢?呵!觀世音菩薩呵!請你保佑我的阿蓉罷!請你保佑我的阿貴罷!他真是一個好孩子,他對我該多麼孝順呵!是的,他應當得到菩薩的保佑呵!……」這個可憐的老婦人每一想到她的阿貴的身上時,總要跑到觀世音菩薩面前磕幾個響頭,暗暗地為著阿貴禱告。阿貴是她的唯一的希望,她不為他禱告,還為誰禱告呢?至於阿蓉呢?她想道:「阿蓉不過是一個女子,始終是人家的人,比較是次要的了。也許將來能得到一個好女婿,但是好兒子總比好女婿強呵!好女婿無論如何總是從人家骨肉裡生出來的。」她當然也為著阿蓉禱告,但是禱告的次數卻比為阿貴禱告的次數少些了。為著禱告,為著要表示誠意,她也不知在觀世音菩薩面前燒了多少香。這些買香的錢是她為人家洗補所掙來的。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但是卻捨得去買香燒。…… 她今天坐在門口,一邊補衣服,一邊又想到阿貴的身上了:阿貴今天也不知在廠裡好麼?天氣這樣地熱!……她忽然聽到走向她來的腳步聲,將頭抬起一看,卻不認得來人是誰個。照著來人的衣服看,這是阿貴回來了,但是照著來人的臉色看,這不是阿貴了,這差不多是戲臺上的趙匡胤,關夫子。一刹那間她驚異得非常:怎麼?難道說關夫子來顯聖嗎?若真是他顯聖,那我該要好好地跪接了。……她用她的爛紅眼睛聚精會神地一看,這時來人已至她的面前了,於是才看清楚了,來人不是關夫子,而是她适才所念到的阿貴。阿貴這時的臉色真是紅得如關夫子的一樣,這使得他的母親驚駭地叫道: 「我的天王爺!你,你,你你怎麼了?病,病了嗎?……」 但是阿貴沒有回答她。阿貴進屋後即向靠牆的一張竹床上躺下,直挺挺地躺下,如死人一般。他的母親見著他這般模樣,簡直駭得魂飛天外,無所措手足了。她走進他的身旁站著,癡呆地望著他的那一副可怕的面孔,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這倒怎麼辦呢?中,中了魔了嗎?……這倒怎麼辦呢?興盛又不在家裡……」 「阿貴!我的兒!」她停一忽又哭著說道:「你怎麼弄到這個樣子?……你,你你是怎麼樣弄的,我的天王爺!……」 「水,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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