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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上(3)


  「我與雲姑都是貴族的後裔:我姓李,雲姑姓金,金李二族在高麗是有名的貴族,維嘉,你或者是曉得的。自從日本將高麗吞併後,我的父親和雲始的父親都把官辭去了,退隱于林下。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是非常好的朋友,而且照著親戚講,又是極親近的表兄弟。我倆家都住在樹林的旁邊,相距不過十幾步路。他倆老人家深憤亡國的羞辱,同胞的受禍;但一木難支大廈,無能為力,因此退隱林泉,消閒山水。他倆有時圍爐煮酒,談到悲哀的深處,相與高歌痛哭。那時我與雲姑年幼無知,雖時常見兩位老人家這般模樣,但不解其中的原由,不過稚弱的心靈起一番刺激的波動罷了。後來我與雲姑年紀漸漸大了。因之他倆老人家所談的話,也漸漸聽得有幾分明白,並且他倆老人家有時談話,倘若我倆在旁時,常常半中腰把話停止了,向我倆簌簌地流淚——這真教我兩個稚弱的心靈上刻了不可消滅的印象。」

  「現在且不說他倆老人家的事情。我與雲姑真是生來的天然伴侶,從小時就相親相愛,影不離形地在一塊兒生活。我倆家是不分彼此的,有時她在我家吃飯,有時我在她家吃飯,吃飯總要在一張桌子上,否則,我兩個都吃不下飯去。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也就如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也是和睦得非常,對於我倆的態度,也從未分過畛域的。我與雲姑處在這種家庭環境之下,真是幸福極了!後來我倆年紀大了些,便開始讀書,雲姑的父親當教師。我倆所念的書是一樣的,先生給我倆上書講得一樣多,可是雲姑的慧質總比我聰明些,有時她竟幫助我許多呢,每日讀書不過三四小時,一放學時,我倆就手牽著手兒走到林中或海邊上來玩。」

  「啊!我還記得有一次,說起來倒是很有趣的:離我倆家不遠有一位親戚家,算起來是我的表兄,他結婚的時候,我與雲姑被兩位母親帶著去看了一回;第二天我倆到林中玩耍時,就照樣地仿效起來——她當做新娘子,我當做新郎。這時正是風和草碧,花鳥宜人的春天。我倆玩得沒趣,忽然想起裝新娘和新郎的事情來,於是我采了許多花插在她的髮辮上,她也就低著頭裝做新娘的樣子,我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我倆本是少小無猜,雖然裝做新娘和新郎的模樣,實還不知新娘和新郎有什麼關係,一對小新人正走著走著;忽然從林右邊出現了兩個人,原來是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他倆走到我倆的面前來,疑惑地問道:『你倆為什麼這種模樣兒?』我倆雖然是這般地遊戲:但見他倆老人家走來時,也不覺表示出一種羞答答的神情。『我倆裝新娘和新郎,她是新娘,我是新郎——我倆這般玩。』我含羞地答應了一句,兩位老人家聽著笑起來了。我的父親向她的父親問道:『老哥!你看這一對小新人有不有趣呢?』雲姑的父親用手撫弄著自己細而長的鬍鬚,向著我倆很慎重地看了幾眼,似覺起了什麼思索也似的,後來自己微笑著點一點頭,又向我的父親說道:『的確有趣!不料這兩個小東西玩出這個花樣兒。也好,老弟,我倆祝他倆前途幸福罷。……』當時我不明白雲姑的父親說話的深意——他已把雲姑暗暗地許給我了。」

  「光陰如箭也似地飛跑,真是過得快極了。我與雲姑的生活這樣慢慢地過去,不覺已經到十一二歲時期。我倆的年紀雖然一天一天地大了,但我倆的感情並不因之生疏,我倆的父母也不限制我們。每天還是在一塊兒讀書,一塊兒在林中玩;雲姑的父親是一個很和善的人,他並不以冬烘先生的態度對待我倆,有時他還教授一些歌兒與我倆唱。在春天的時候,林中的鳥聲是極好的音樂,我與雲姑玩到高興時,也就唱起歌兒,與鳥聲相應和。啊!說起鳥來,我又想起來一椿事情了: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堂兄由家裡到我家來,他帶來一隻綠翠鳥給我玩,這綠翠鳥是關在竹籠子裡頭的。我當時高興得了不得,因為這只緣翠鳥是極美麗,極好看的:紅嘴,綠羽,黃爪,真是好玩極了!我不知道在你們的國度裡,有沒有這樣美麗的鳥兒,但在我們高麗,這綠翠鳥算是很美麗的了。因為天太晚了,雲姑怕已睡著了,我沒有來得及喊她來看我新得的寶貝。我這一夜簡直沒有入夢,一會兒擔心鳥籠掛在屋詹下,莫要被貓兒撲著了;一會兒想到明天雲姑見到綠翠鳥時,是何等地高興;一會兒想到可惜堂兄只帶了一隻綠翠鳥給我,若帶來兩隻時,我分一隻給雲姑,豈不更好麼?……因為一隻綠翠鳥,我消耗了一夜的思維。」

  「第二天剛一黎明的時候,我就從床上起來,母親問我為什麼起得這樣早,我含糊答應了幾句,連臉也不洗,就慌裡慌張地跑到雲姑家裡來了。這時雲姑還正在酣睡,我跑到她的床沿,用手將她搖醒,『快起來!快起來!雲姑!我得到了一隻極好看的綠翠鳥,唉!真好看呀!你快快起來看……』雲姑弄得莫名其妙,用小手揉一揉兩隻小眼,看看我,也只得連忙將衣穿起,下了床,隨著我,來到我的家裡。我把鳥籠從屋詹取將下來,放在一張矮凳上,教雲姑仔仔細細地看。雲姑果然高興的不得了,並連說,『我們要將它保護好,莫要將它弄死了,或讓它飛了。』誰知雲姑撫摩著鳥籠,不忍釋手,不注意地把鳥籠的口子弄開了——精靈的綠翠鳥乘此機會便嘟的一聲飛去了,飛到天空去,霎時間無影無蹤。我見著我的寶貝飛去了,又氣又惱,便哭將起來,向著雲姑責駡:『我叫你來看它,你為什麼將它放了?……你一定要賠我的綠翠鳥,否則我絕不依你……我去找你的媽媽說理去……哼……哼……』雲姑見鳥飛去了,急得臉發紅,又見我哭了,並要求她賠償,她於是也放聲哭了。她說,她不是有意地把綠翠鳥放飛了;她說,她得不到綠翠鳥來賠我……但我當時越哭越傷心,硬要雲姑賠償我的綠翠鳥。我兩個哭成一團,驚動了我的母親和父親,他倆由屋內跑出來問,為什麼大清早起這樣地哭吵起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哭著說:『雲姑把我的綠翠鳥放飛了,她一定要賠我的。……』雲姑急著說:『不,不是!我不是有意地把綠翠鳥放飛了。漢哥要我賠他的,我從什麼地方弄來賠他呢?……』『原來是這末一回事情!一隻鳥兒飛了,也值得這樣地鬧得天翻地覆?雲姑!好孩子,你莫要哭了,絕不要你賠,你回去罷!』雲姑哭著回去了;我的母親撫著我的頭,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止了哭。」

  「這一天我沒有上學,整天悶悶地坐在家裡,總覺著有什麼失去了的樣子,心靈上時起一種似悲哀又非悲哀的波浪,沒有平素那般的愉快平靜了。這並不是因為失去了綠翠鳥,而是因為雲姑不在面前,我初嘗受孤寂的苦味。由感覺孤寂而想起雲姑,由想起雲站而深悔不應得罪了雲姑,使雲姑難過。『唉!總是我的不是!一隻綠翠鳥要什麼緊呢?況且雲姑又不是有意地這樣做……她也愛綠翠鳥呀!……我為什麼要強迫了她?……總都是我的不是,我應當向她賠罪。但是,雲姑見我這樣地對她不好,怕一定要不理我了罷?倘若我去賠罪,她不理我,究竟怎麼好?……』我想來想去,不知如何辦才好,最後,我又哭了,哭得更為悲哀;不過這種哭不是為著綠翠鳥,而是為著雲姑,為著我自己不應以一隻綠翠鳥得罪了雲姑。……」

  「朋友,這是我有生第一次感受著人間的悲哀!我已決定向雲姑賠罪,但怕雲姑真正生了氣,不願再理我了。恰好到剛吃晚餐的時候,雲姑家用的一個老媽送一封信給我,照著信封面的字跡,我知道這是雲姑寫給我的,我慚愧地向老媽問一聲,『雲姑今天好麼?』『雲姑?雲姑今天幾幾乎哭了一天,大約是同你吵嘴了罷。唉!好好地玩才對,為什麼你又與她鬥氣呢?你看,這一封信是雲姑教我送給你的。』老媽不高興地將話說完就走了。我聽了雲姑幾幾乎哭了一天,我的一顆小心落到痛苦的深窟裡,深深地詛咒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這樣大的罪過來。我將信拿在手裡,但我不敢拆開,因為我不知道裡面寫的是與我講和的話,還是與我絕交的話。我終於戰兢兢地把信扯開了。……」

  蘇丹撒得不等李孟漢說完,趕緊地插著問:「信裡到底寫什麼呢?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李孟漢,我替你擔心呢。」李孟漢微微地笑了一笑,用手把爐內的白楊樹塊架一架,便又接著說自己的故事:

  「自然是好消息啊!我的雲姑對於我,沒有不可諒解的。這一封信裡說:『親愛的漢哥!我承認我自己做錯了事,損失了你所心愛的東西,但是,漢哥啊!請你原諒我,我不是有意地在你面前做錯事啊!你肯原諒我嗎?我想你一定可以原諒我!我今天沒有和你在一起,我心裡是如何難過啊!漢哥!我的兩眼都哭紅了,你可憐我一些兒罷!倘若你可憐我,請你明早在我們平素所靠的大石前等我,我來向你謝罪。……』我讀了這一封信,朋友,你們想想我是如何高興呢。但同時我又慚愧的不得了;我本應當向她謝罪,而她反說向我謝罪,反要我可憐她,唉!這是如何使我慚愧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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