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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上(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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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出的時候,我起來踐雲姑的約,向著海邊一塊大石走去,誰知雲姑先我而至。她已站在那兒倚著大石等我呢,我喊一聲『雲姑!』她喊一聲『漢哥!』——我倆互相看著,說不出別的話來;她兩眼一紅,撲到我的懷裡,我倆又擁抱著痛哭一場。為什麼哭呢?喜歡過度麼?還是悲哀呢?……當時哭的時候,沒有感覺著這些,現在我也答應不出來。這時青草上閃著鮮明的露珠,林中的鳥兒清婉地奏著晨歌,平靜的海時起溫柔的波紋……一輪新鮮而紅潤的朝陽慢慢地升起,將自己的柔光射在一對擁抱著痛哭的小孩身上。」 李孟漢說到此處停住了。他這時的臉上很顯然地慢慢增加起來悲哀的表情,一點兒愉快的笑痕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下去了。他將兩手合攏著,兩眼不轉睛地向著爐中的火焰望。我雖然沒有研究過心理學,但我感覺到他這時的心弦又起悲哀的顫動了。沉默了幾分鐘,蘇丹撒得是一個急性人,無論什麼事都要追根問到底,不願再繼續著忍受這種沉默了,便向李孟漢說道:「你的故事還未說完啦,為什麼你不繼續說了?我聽得正高興,你忽然不說了,那可是不行啊!李孟漢,請你將你的故事說完罷,不然的話,我今夜一定是不能入夢的。維嘉已經說過,明天上半天沒有課,我們睡遲些不要緊,你怕什麼呢?快說,快說,李孟漢。」我當然是與蘇丹撒得表同情的,便也慫恿著李孟漢將故事說完。我平素是睡得很早的,這天晚上卻是一個例外,睡神不來催促我,我也不感覺到一點兒疲倦。 李孟漢還是沉默著。我也急起來了;蘇丹撒得如生了氣的樣子,將李孟漢的左手握住在自己的兩手裡,硬逼迫他將故事說完。李孟漢很可憐的樣子,向我倆看了幾眼,似覺是要求我倆憐憫他,他不得已又重行開口了: 「唉!我以為說到此地倒是適可而止,沒有再說的必要了;再說下去,不但我自己要難過不了,就是你們聽者怕也不會高興的。也罷,蘇丹撒得,你把我的手放開,我說就是了。唉!說,說……我哪有心腸說下去呢?……你們真是惡作劇啊!……」 「自從我與雲姑鬧了這一次之後,我倆間的情愛更加濃厚起來了。不過我倆的情愛隨著我倆的年紀——我與雲姑同年生的,不過我比她大幾個月——漸漸地變化起來了。從前的情愛完全是屬天真的,是小孩子的,是不自覺的,可是到了後來,這種情愛漸脫離了小孩子的範圍,而轉到覺悟的時期:隱隱地我倆相互地覺著,我倆不得不相愛,因為我是她的,她是我的,在將來的生活是水遠不可分離的伴侶。朋友,我真描寫不出來這時期的心境,而且我的俄國話說得不十分好,更沒有文學的天才,我真是形容不好啊! 「光陰快得很,不已地把人們的年紀催促大了——我與雲姑不覺已到了十四歲。唉!在十四歲這一年中,朋友,我的悲哀的不幸的生活算開始了。俗話說『天有不測的風雲。人有暫時的禍福。』在我們高麗,朋友,暫時的福是沒有的,可是暫時的禍,說不定你即刻就可以領受著。你或者坐在家裡沒有做一點兒事情,但是你的性命並不因此就可以保險的。日本人的警察,帝國主義者的鷹犬,可以隨時將某一個高麗人逮捕,或隨便加上一個謀叛的罪名,即刻就殺頭或槍斃。唉!日本人在高麗的行兇做惡,你們能夠夢見麼?任你們的想像力是如何富足,怕也不會想像高麗人受日本帝國主義者的虐待到什麼程度啊!」 「我的父親是一個熱心恢復高麗獨立的人,這是為我所知道的。在這一年有一位高麗人暗殺了某日本警官,日本當局竟說我父親是主使的嫌疑犯——這個底細我實在不曉得了。結果,我的父親被捉去槍……斃……了……」 蘇丹撒得駭得站將起來,連喊道:「這真是豈有此理!這真是豈有此理!唉!我不料日本人在你們高麗這般地做惡!……」我聽了李孟漢的話吃了一大驚,蘇丹撒得這種態度又把我駭了一跳。李孟漢又落了淚。接著他又含著哭聲斷斷續續地說道:「我的父親被日本人槍斃了之後……我的母親……她……她……唉!可憐她……她也投海死了……」蘇丹撒得瞪著兩眼不作聲,簡直變成了木偶一般;我似覺我的兩眼也潮濕起來,淚珠幾幾乎從眼眶內進湧出來了。大家重行沉默下來。窗外的風此時更嗚嗚地狂叫得厲害,俄而如萬馬奔騰,俄而如波濤怒吼,俄而如千軍哭喊,俄而如地覆天翻。……這是悲悼高麗的命運呢,還是為李孟漢的不平而鳴呢? 李孟漢止了哭,用手帕拭一拭眼淚,又悲哀地繼續著說道: 「倘若沒有雲姑,倘若沒有雲姑的婉勸,朋友,我久已追隨我的父母而去了,現在這個地方哪裡有我李孟漢,你們又哪裡能在這莫斯科見著我的面,今晚又哪裡能聽我說話呢?……啊!雲姑是我的恩人!啊!雲姑是我的生命的鼓勵者!」 「我的父母雙雙慘死之後,剩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我;雲姑的父親(他也差一點被警察捉去了,但經過許多人證明,幸得保安全)將我收留在他家裡,待我如自己的兒子一樣。可是我總整日不住地哭泣,總是想方法自殺,因為我覺著父母既然慘死,一個孤另另的我沒有再活的興趣了。雲姑不為著我,當然也是悲哀極了;她幾乎連飯都吃不下去。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感覺我的態度異常,生怕我要做出一些自尋短見的事情,於是她特別留意我的行動。我曾向她表示過要自殺的心思,她聽著就哭起來了。她百般地哀勸我,她指示我將來一些應走的道路。唉!我的雲姑,她真是一個可敬佩的姑娘!她的見識比我的高超幾倍:她說我應當留此身為將來用,將來總有報仇的一天;她說,死了沒有用處,大丈夫不應當自尋短見;她又說,倘若我死了,她一定要哭死,試問我的心能忍麼?……我覺著雲姑的話合乎情理,她的穎慧的心眼實為我所不及。於是我將自殺的念頭就拋卻了。並且我當時雖然想自殺,但心頭上總還有一件掛念而不能丟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呢?這就是雲姑,寄託我的生命的雲姑!朋友,你們想想,倘若沒有雲姑鼓勵著我,現在你們有與我李孟漢相處的機會麼?」 「從這時起,雲姑簡直變成了我的溫柔慈善的母親了。她安慰我,保護我,體貼我,可以說是無微不至。我雖然有同她生氣的時候,但她都能容忍下去,毫不見怪於我。唉!我的雲姑,我的可愛的雲姑,可惜我不能再受她的柔情的潤澤了!……」 「這樣平靜地又過了兩年,雲始越長越好看,越長越比從前標緻了!她的美麗,唉!我簡直形容不出來——是啊,我也不應當拿一些俗字眼來形容她那仙人般的美麗!也許世界上還有比我雲姑更為美麗的女子,但在我的眼中,朋友,你們所說的美麗的女子,簡直不能引起我一絲一毫的注意啊。你們平素或笑我是老學究,不愛談論女子的事情,唉!你們哪裡知道我的愛情如一塊墓穴一樣,已經被雲姑整個地睡去了,不能再容別人的佔領呢?我並不是為雲姑守節,乃是以為世界上沒有比雲姑更可愛的女子了;我領受了雲姑的愛,這已經是我此生的大幸,不願再希望別的了。朋友,你們明白我麼?你們或者很不容易明白我!……」 「我已經是到了十六歲了。日本人,唉!兇惡的日本人能任我這樣平安地生活下去麼?殺了我的父親,逼死了我的母親,這還不能令他們滿意,他們還要,唉!還要我這一條命!我不知高麗人有什麼對不起日本人的地方,致使他們一定要滅高麗人的種,一定要把高麗人殺得一個不留。……我年紀漸漸大了,日本的警察對於我的注意和監視,也就漸漸緊張起來了。佈滿了警察要逮捕我的風聲。雲姑的父親見著這種情形,深恐日本人又下毒手,說不定什麼時候把我捉去殺了。他老人家日夜戰兢兢地,飲食不安;我呢,我自己倒反不以為意的樣子。一日,他老人家把我喊到面前,四顧無人,他對我簌簌地流下了淚,我這時真是莫知所以。他含著哭聲向我說道:『漢兒,自從你父母死後,我視你如自己的親生的兒子一般,你大約也感覺得到;我本想將你放在自己的面前扶養成人,一則使你的父母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二則也盡盡我對死友的義務,況且我已把雲姑許給你了呢?但是現在,我的漢兒,這高麗你不能再居住下去了……日本的警察對於你,唉!誰知道他們懷著什麼惡意呢!倘若你一有不幸,再遭了他們的毒手,那我怎麼能對得起你,又怎麼能對得起你的亡故的父母呢?唉!我的漢兒!事到如今,你不得不早為脫逃之計,我已經替你預備好了,就是今晚,你……你……你一定要離開這悲哀的高麗……他年……啊!他年或有見面的機會!……』雲姑的父親情不自己地放聲哭了。我這時簡直如晴天遇著霹靂一般,無所措手足,不知說什麼話才好。朋友,你們試想想我這時的心境是什麼樣子!唉!一個稚弱的我忽然遇著這個大難題,朋友,你們想想怎麼樣子解決呢?我這時沒有話講,我只是哭,我只好唯他老人家的命是從。」 「但是我的雲姑呢?她曾否已經曉得了她父親這時對我所說出來的意思?啊!賢慧的雲姑!明大義的雲姑!她已經曉得了;並且我怎麼樣逃難的方法……都是她與她的父親商量好的。她豈是願意如此做嗎?她豈是願意我離開她,忍心讓我一個人去向異邦飄泊嗎?不願,絕對地不願啊!但是為著我的安全,為著我的將來,她不得不忍心將我送出悲哀的高麗!唉!她是如何地難過啊!她的父親向我說話的時候,即是她一個人在自己的房內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即是她肝腸寸斷的時候。……」 「這一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有一個老人駕一隻漁船,靜悄悄地泊於鴨綠江上一處無人煙的地方,伏在蘆葦深處的岸邊。在黑暗的陰影中,一對小人兒腳步踉蹌地,輕輕地走到這泊漁船的岸邊來。這是要即刻生離的一對鴛鴦,任你是誰,唉!任你是誰也形容不出他倆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他倆到了岸邊之後,忽然將手裡拿的小包袱擲在地下,摟在一起,只是細微地嗚嗚地哭泣,不敢將哭聲稍微放高些。『我的漢哥!你這一去……我希望你好好地珍重……我永遠是……你的……只要世界上正義存在……我們終……終有團聚的一日!……』『我的雲姑!唉!我的心……碎……了……我將努力完成你的希望……除了你……世界上沒有第二人……唉!你是我心靈的光……光……』他們哭著說著,唉!這是如何悲哀的一幕!漁船上的老人下了船走到岸上來,將他倆用手使勁地一分,壯重地說道:『還哭什麼!是好漢,總有恢復高麗自由的一日,總有夫妻團聚的一日!現在光哭是沒用的!雲姑!你回去,回去,切莫在這兒多站了,謹防被人看見。』老人將話說完,便一把將這一個少年拉到漁船上,毫不回顧地搖漿而去。大約雲姑還立在岸上望,一直望到漁船望不見了的時候為止。」 「唉!朋友,我的親愛的朋友啊!又誰知這鴨綠江畔一別,便成為永別了……高麗或有自由的時期,但我的雲姑,我的雲姑啊,我永遠再見不著她的面了!說什麼總有團聚的一日,……鴨綠江畔是我永遠的紀念地!年年江水嗚咽,是悲鳴著高麗的命運,是替我那可憐的雲姑吐恨!……」 「我曾在這一天夜裡逃到中國地界過了兩年,又由中國跑到這解放後的俄國來,當了兩年紅軍中的兵士,不知不覺地到現在,離開高麗已經有六七年了;但是我的這一顆心沒有一分鐘不戀在高麗和我雲姑的身上!我出奔後從未接過雲姑的一封信,實際上我倆也沒有通信的可能。我實指望有與她團聚的一日,又誰知她在今年正月初又被日本人害死了!唉!江河有盡頭,此恨綿綿無盡期!」 「到底你的雲姑是因為什麼罪名死的呢?」我插著問,李孟漢把眉一皺,發出很底微的聲音,「因為什麼罪名死的?聽說她是高麗社會主義青年同盟婦女部的書記,她有一次參加工人集會,被日本警察捉住了,定她一個煽動罷工的罪名,於是將她收了監,於是她屈死在監獄裡。聽說在審判的法堂上,她大罵日本人的蠻暴,並說倘若高麗的勞動群眾沒有死完的時候,則自由的高麗終有實現的一日。啊,這是何等的壯烈啊!這種壯烈的女子,我以為比什麼都神聖。朋友們,除了這個神聖的她而外,你們能替我再找一個更可愛的女子麼?……」李孟漢將話說到此地,忽然出去找朋友的C君回來了。C君淋了一身的雪,好像一個白鷺鷥一樣,我們忽然將注意點挪到他的身上了——我們的談話也就中止了。 時候已經是十二點過了,我們將爐火撲滅,各自就寢。但我聽見李孟漢上床後,還好久沒有睡著,盡在那裡翻身歎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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