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 六

  窗外的冷雨淒淒,尖削的寒風從窗縫中吹進,浸得人毛骨聳然。舉目看看窗外,只見一片煙霧迷濛,整個的上海城沈淪於灰白色的死的空氣裡,這真是令人易感多愁,好生寂寞的天氣。我最怕的是這種天氣;一遇到這種天氣時,我總是要感到無端的煩悶,什麼事都做不得,曾記得在中學讀書的時候,那時對這種天氣,常喜拿起筆來寫幾首觸景感懷的牢騷詩詞,但是現在,現在卻沒有往昔那般的興致了。

  清早起來,兩眼向窗外一望,即感覺得異常的不舒服。昨晚在東亞旅館會聚的情形尚縈回於腦際,心中想道,今天若不是天陰下雨,我倒可以去看看密斯鄭……但是這樣天陰,下雨,真是討厭極了!……我越想越恨天公的不做美,致我今天不能會著昨晚所會著的那個可愛的人兒。

  吃過早餐後,我即在樓下客堂與淑君的兩個小侄兒鬥著玩。淑君的母親到隔壁人家打麻雀去了,與淑君同留在家中的只有她的嫂嫂。淑君躺在籐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本《將來之婦女》,在那裡很沉靜地看;她的嫂嫂低著頭為著她的小孩子縫衣服。我不預備擾亂她們,倘若她們不先同我說話,那我將不開口。我感覺得淑君近來越發用功起來了,只要她有一點閒空,她總是把這一點閒空用在讀書上。幾月前她很喜歡繡花縫衣等等的女工,現在卻不大做這些了。她近來的態度很顯然地變為很沉默的了,——從前在吃飯的時候,她總喜歡與她的家人做無意識的辯論,說一些瑣屑而無味的話,但是現在她卻很少有發言的時候。有時偶爾說幾句話,可是在這幾句話之中,也就可以見得現在的她與以前的不同了。

  「陳先生!」淑君直坐起來,先開口向我說道:「你喜歡研究婦女問題嗎?有什麼好的關於婦女問題的書,請介紹幾本給我看看。」

  「我對於婦女問題實在沒有多大研究。」我微笑著這樣地回答她。「我以為你關於這個問題比我要多知道一些呢。密斯章!你現在研究婦女問題嗎?」

  「說不上什麼研究不研究,不過想看看幾本書罷了。明天有個會……」她看看她的嫂嫂,又掉轉話頭說道:「呵,不是,明天有幾個朋友,她們要求我做一篇『女子如何才能解放』的報告,我沒有辦法……」她的臉微微地紅起來了。

  「女子到底如何才能解放呢?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是,如果現在的經濟制度不推翻,不根本改造一下,女子永遠沒有解放的希望……陳先生!你說是嗎?我以為婦女問題與勞動問題是分不開的。……」

  「密斯章!我聽你的話,你的學問近來真是很進步呢!你的意見完全是對的,現在的經濟制度不推翻,不但你們女子不能解放,就是我們男子又何嘗能得解放呢?」

  淑君聽了我的話,表現一種很滿意的神情,她的嫂嫂聽到我們說什麼「女子……」「男子……」抬起頭來,很猶疑地看看我們,但覺得不大明白似的,又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了。今天的談話,真令我驚異淑君的進步——她的思想很顯然地是很清楚的了。

  「現在的時局很緊急,」她沉吟半晌,又轉變了說話的對象。「聽說國民軍快要到上海了,你的意思是……?」

  「聽說是這樣的,」我很遲慢地回答她。「不過國民軍就是到了,情形會變好與否,還很難說呢。……」

  「不過我以為,無論如何,總比現在要好些!現在的時局簡直要人的命,活活地要悶死人!……這幾天聽說又在殺人罷?」

  「哼!……」我歎了一口長氣。

  天井內的雨越下越大了。我走到客堂門前,向天空一望,不禁很苦悶地歎著說道:

  「唉!雨又下得大了!這樣的天氣真是令人難受呵!坐在屋裡,實在討厭!沒有辦法!」

  「陳先生!」淑君的嫂嫂忽然叫我一聲。

  「什麼?……」我轉過臉來莫明其妙地望著她。她抬起頭來,暫時擱置她的工作,笑嘻嘻地向我說道:

  「陳先生!我看你一個人怪不方便的,怪寂寞的,你為什麼不討一個大娘子呢?討一個大娘子,有人侍候你,也有人談心了,那時多麼好呢!一個人多難熬呵!……」

  這時淑君聽見她嫂嫂說這些話,又向椅子上躺下,把臉側向牆壁,重新看起書來。我簡直不知如何答覆這個問題為好,及見到淑君的神情,我不覺更陷到很困難的境地。我正在為難的當兒,恰好聽見有人敲門,我於是冒著雨跳到天井內開門。我將門開開一看時,不禁令我驚喜交集,呵,原來是密斯鄭!這真是我所料不到的事情呵!我雖然一邊同她們談話,一邊心裡想著密斯鄭的身上,但總未想到她恰于這大雨淋漓的時候會來看我。她的出現真令我又驚,又喜,又感激;在這一瞬間,我簡直把淑君忘卻了。唉!可憐的淑君!……

  「呵呵!原來是你!這樣大的雨……」我驚訝地這樣說。我只見得她雙手撐著雨傘,裙子被雨打濕了一半,一雙腳穿著的皮鞋和襪子,可以說是完全濕透了。她見我開了門,連忙走進客堂,將傘收起,跺一跺腳上的水,上氣接不到下氣,很急喘地向我說道:

  「我,我出門的時候,雨是很小的,誰知剛走到你們這個弄堂的轉角,雨忽然大起來了。唉!真是糟糕得很!你看,我渾身簡直淋漓得不象個樣子!」

  「呵呵!讓我來介紹一下:」——這時淑君站起來了,兩眼只注視來人,面上顯然露出猶疑而失望的神情。「這是密斯章,這是密斯章的嫂嫂,這位是密斯鄭。」

  「呵呵!密斯鄭……」淑君勉強帶著笑容地這樣說。我這時也顧不得淑君和她的嫂嫂是如何地想法,便一把將密斯鄭的雨傘接在手裡,向她說道:

  「我住在樓上,請到我的房裡去罷!」

  這是密斯鄭第一次到我的房裡。她進我的房門的時候,向房內上下四周瞟看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滿意于我房內的佈置,我沒有問她的意見。我請她坐在我的書桌旁邊的一張木椅子上,我自己面對著她,坐在我自己讀書寫字的椅子上。她今天又穿了一身黑色的服裝,姿態同昨天差不多,不過兩頰為風吹得紅如兩朵芍藥一樣。

  「今天我上半天沒有功課,」她開始說道,「特為來看看陳先生。出學校門的時候,雨是下得很小的,不料現在下得這樣大。」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渾身濕得不成樣子。

  「呵,這樣大的雨,勞你來看我,真是有罪得很!……密斯黃還在學校裡嗎?」

  「她去找俞先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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