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我與玉弦是老同學,」密斯黃又繼續說道:「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她的為人非常好。我很希望你們兩個人,陳先生,做一對很好的朋友,並且你可以指導她。」

  「呵呵……,」我不好意思多說話。我想同密斯鄭多談一些話,可是她總是帶笑地,或者也可以說是癡愚地緘默著,不十分多開口。我當然不好意思硬逼著同她多談話,因為第一次見面,大家還是陌生,還是很隔膜的。我只覺得她偷眼瞟看我,而我呢,除開偷眼瞟看她而外,不能多有所親近。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我可以說我把她細看得很清楚了。我越看她,越覺得她的樸素的美正合我的心意。我總以為外貌的神情是內蘊的表現,因之我就斷定了密斯鄭的外貌是如此,她的內心也應當如此。我不知不覺地把她理想化了,我以為她的確是一個值得為我所愛的姑娘,但是,我現在才知道:若僅以外貌判斷人的內心,必有不可挽回的錯誤,尤其是對於女子……

  我們輪流地洗了澡之後——俞君最喜歡在旅館裡洗澡,他常說幾個朋友合起股來開一個房間洗澡,實比到浴室裡方便得多。又是俞君提議叫茶房送幾個菜來大家飲酒,我很高興地附議,兩位女友沒有什麼表示。我暗暗地想道,是的,今天正是我痛飲的時候,我此時痛飲一番,不表示表示我的愉快,還待何時呢?……我想到此處,又不禁兩隻眼瞟看我的將來的愛人。

  密斯鄭簡直不能飲酒,這有點令我微微地掃興,密斯黃的酒量是很大,一杯一杯地毫不相讓。在飲酒的時候,我借著酒興,亂談到一些東西南北的問題,最後我故意提起文學家的命運來。我說,東西文學家,尤其是負有偉大的天才者,大半都是終身過著潦倒的生活,遭逢世俗的譭謗和嫉妒;我說,我們從事文學的,簡直不能生做官發財的幻想,因為做官發財是要妨礙創作的,古人說「詩窮而後工」是一句至理名言;我說,偉大的文學家應具有偉大的反抗精神……我所以要說起這些話的,是因為我要探聽密斯鄭的意見。但她雖然也表示靜聽我的話的樣子,我卻覺得她沒曾有深切的注意。我每次笑吟吟地徵詢她的意見,但她總笑而不答,倒不如密斯黃還有點主張。這真有點令我失望,但我轉而一想,也許因為她含羞帶怯的緣故罷?……初次見面,這是當然的事情。……於是我原諒她,只怪自己對於她的希望太大了,終把我對於她的失望遮掩下去。

  等我們飲完酒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鐘了。俞君留在旅館住夜,他已是半醉了;我送兩位女友回到S路女學——密斯鄭是S路女學的教員,密斯黃暫住在她的寓所——之後,還是回到自己的家裡來。這時夜已深了,馬路上的寒風吹到臉上,就同被小刀刺著似的,令人耐受不得,幸而我剛飲過酒,酒的熱力能鼓舞著我徒步回來。

  我的房東全家都已睡熟了。我用力地敲了幾下門,才聽得屋裡面有一個人問道:「哪一個?」我答應道:「是我。」接著便聽到客堂裡有替塔替塔的腳步聲。門縫裡閃出電燈的光了。

  「是哪一個呀?」這是淑君的聲音。

  「是我。」

  「是陳先生嗎?」

  「是的,是的。真對不起得很……」

  我未將話說完,門已經呀的一聲開了。

  「真正地對不起的很,密斯章;這樣冷的天氣,勞你起來開門,真是活有罪!……」我進門時這樣很道歉地向她說,她睡態惺松地用左手揉眼,右手關門,懶洋洋地向我說道:

  「沒有什麼,陳先生。」

  我走進客堂的中間,借著燈光向她仔細一看:(這時她已立在我的面前),她下身穿著單薄的花褲,上身穿一件紅絨的短衫;她的胸前的兩個圓圓的乳峰躍躍地突出,這令我在一瞬間起了用手摸摸的念頭。說一句老實話,這時我已經動了肉感了。又加之燈光射在她的紅絨衫上而反映到她的臉上,弄得她的臉上蕩漾著桃色的波紋,加了她平時所沒有的美麗。她這時真有嫵媚可人的姿態了。我為之神馳了一忽:我想向前擁抱她,我想與她接吻……但是我終於止住我一時的感覺的衝動,沒有放蕩起來。

  「陳先生!你又從什麼地方吃酒回來,是不是?」淑君很嫵媚動人地微笑著向我問道:「滿口都是酒氣,怪難聞的,你也不覺得難過嗎?」

  「是的,我今晚又吃酒了。」我很羞慚地回答她。

  「陳先生!你為什麼這樣愛吃酒呢?你上一次不是對我說過,你不再吃酒了麼?現在為什麼又……?」她兩眼盯著我,帶著審問我的神氣。我這時真是十分羞愧,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好。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好吃酒……唉!說起來,真是豈有此理呢!……」

  「酒吃多了是很傷人的,陳先生!……」

  她說這一句話時,內心也不知包藏著好多層厚的深情!我深深地感激她:除開我的母親而外,到如今從沒曾有這樣關注我的人。過慣流浪生活的我,很少能夠領受到誠摯的勸告,但是淑君卻能夠這樣關注我,能夠給我以深厚的溫情,我就是鐵石心腸,也是要感激她的。但是我這渾蛋,我這薄情的人,我雖然感激她,但不曾愛她。今日以前我不曾愛她,今日以後我當然更不會愛她的了,因為密斯鄭已經把我的一顆心拿去了,我已決定把我的愛交與密斯鄭了。

  「密斯章,我真感激你!從今後我總要努力聽你的勸告了。酒真是害人的東西!」我很堅決地這樣說。

  「我很希望你能聽我的話……」

  「呵!時候已經不早了,」我看一看表就驚異地說,「已經十二點多了。天氣這樣的冷,密斯章,你不要凍涼了才好呢。我們明天會罷!」我說了這幾句話,就轉過臉來預備走上樓去,走了兩步,忽又聽得淑君在顫動地叫我:

  「陳先生!」

  「什麼,密斯章?」我反過臉來問她。

  淑君低著頭沉吟了一下,不作聲,後來抬起頭來很羞澀地說道:「沒有什麼,有話我們明天再說罷……」

  我不曉得淑君想向我說的是一些什麼,但我這時感覺得她是很興奮的,她的一顆心是在跳動。也或者她喊我這一聲,想向我說道:「陳先生!我……我……我愛你……你曉得嗎?……」如果她向我這樣表示,面對面公開地表示時,那我將怎麼樣回答她呢?我的天王爺!我真不知我將如何回答她!我如何回答她呢?愛她?或是說不愛她?或是說一些別的理由不充足的拒絕的話?………還好!幸而她終於停住了她要向我說的話。

  「我祝你晚安!」說了這一句話,我就很快地走上樓來了。在我初踏樓梯的時候,我還聽到淑君長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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