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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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於是開始談起話來了。我先問起她的學校的情形,她同密斯黃的關係等等,她為我述說了之後,又問起我的生活的情形,我告訴她,我是一個窮苦的,流浪的文人,生活是不大安定的。她聽了似乎很漠然,無所注意。我很希望她對於我的作品,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情形,有所評判,但她對於我所說的一些話,只令我感覺得她的思想很蒙混,而且對於時事也很少知道。論她的常識,那她不如淑君遠甚了。她的談話只表明她是一個很不大有學識的,蒙混的,不關心外事的小學教師,一個普通的姑娘。但是這時我為所謂樸素的美所吸引住了,並不十分注意她的這些內在質量,我還以為我倆初次在一塊兒談話,兩下都是很局促的,當然有許多言不盡意的地方。因為我愛上她了,所以我原諒她一切…… 「下這樣大的雨,她今天倒先來看我,可見得她對我是很有意思了。也好,我就在她的身上,解決我的戀愛問題罷,不解決真是有點討厭呵!……她似乎也很聰明的樣子,我可以好好地教導她。……」我這樣暗暗地默想著,她今天這次冒雨的來訪,實在增加了我對於她的愛戀。我越看她越可愛,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女子,倘若她愛上我,她將來不致於有什麼變動。我所需要的就是忠實,倘若她能忠實地愛我,那我也就很滿足了,決不再起別的念頭。……如此,我似乎覺得我真正地愛上她了。 我倆談了兩個多鐘頭的話。樓下的掛鐘已敲了十一下,她要回校去了;我邀她去到館子吃飯,可是她說下午一點鐘有課,恐怕耽誤了,不能去。我當然不好過於勉強她。當她臨行的時候,她說我不方便到她的學校裡去看她,因為同事們要說閒話,如果她有空時,她就到我住的地方來看我……我聽了她的話,不禁暗暗地有點奇怪:「她是當先生的,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同事們說閒話?有什麼閒話可說?……呵!也罷,也許是這樣的。只要她能常常到我這兒來就好了。……」 我送她下樓,當我們經過淑君的身旁時,淑君還是斜躺在籐椅子上面,面向著牆壁看書,毫不理會我們,似乎完全不覺察到的樣子。這時她的嫂嫂在廚房裡燒飯,當我將密斯鄭送出門外,回轉頭來走到客堂時,淑君的嫂嫂連忙由廚房跑出來向我問道: 「她是什麼人?是你的學生還是你的……?」 「不,不是,她不是我的學生,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我很羞怯地這樣回答她。我暗暗斜眼瞟看淑君的動靜,她似乎沒有聽到我們說話的樣子。她連看我們也不看一下,這時我心中覺著有點難過,似乎有人在暗暗地責罰我。我想向淑君說幾句話,但是我說什麼話好呢?她這時似乎在沉靜地看書,但是她真是在看書嗎?……接著淑君的嫂嫂帶著審問的口氣又問我道: 「你的女朋友很多嗎?」 「不,不,我沒有幾個女朋友……」 「我告訴你,陳先生!女朋友多不是好事情,上海的女拆白黨多得很,你要當心些呵!……」說至此,她向淑君看一看,顯然露出為淑君抱不平的神情,我不禁也隨著她的眼光向淑君溜一下,看著她仍是不作聲地看書,連動都不動一動。 「交女朋友,或是娶大娘子,」她又繼續地說道:「都是要挑有良心的,靠得住的,陳先生,你曉得嗎?漂亮的女子大半都是靠不住的呵!……」說完話,她即掉轉頭走向廚房去了。 她簡直是在教訓我,不,她簡直是在發牢騷,為淑君抱不平。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地有點生氣,但是沒有表示出來。我兩眼筆直地看著她走向廚房去了。我這時的情緒簡直形容不出,是發怒?是慚愧?是羞赧?是……?我簡直一瞬間陷於木偶般的狀態,瞪目不知所言。過了半晌,我又掉轉頭來看看淑君,但是淑君還是繼續地在看書,一點兒也不理會我。我偶然間覺著難過極了!我想向她說幾句話,但是我找不出話來說,並且我不敢開口,我似乎覺著我是一個犯了罪過的罪犯,現在正領受著淑君的處罰,雖然這種處罰是沉默的,無形的,但是這比打罵還嚴厲些。我最後無精打采地跑上樓來了。半點鐘以前,密斯鄭所給予我的愉快,安慰和幻想,到這時完全消沉下去,一縷思想的線只繞在淑君的身上,我也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我自己覺得很奇怪:我對於淑君並沒有愛的關係,因之,對於她並不負什麼責任,為什麼今天淑君的冷淡態度,能令我這樣地悵惘呢?…… 一上了樓,我即直躺在床上,滿腦子亂想,不覺已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往時到了吃飯的時候,如果淑君在家,大半都由淑君叫我下樓吃飯,但是今天卻不然了。「飯好了,下來吃飯呀,陳先生!」這不是淑君的聲音了,這是淑君嫂嫂的聲音!為什麼淑君今天不叫我了?奇怪!……我聽見不是淑君叫我吃飯的聲音,我的一顆心簡直跳動起來了。「我今天還是下去吃飯呢,還是不下去?……」我這樣地猶豫著,也可以說是我有點害怕了。結果,我的肚子命令我下去吃飯,因為我已經餓得難受了。 我們還是如往時地共桌吃飯。淑君的母親坐在上橫頭,今天也似乎有點不高興的神氣,這是因為輸了錢,還是因為……?淑君的嫂嫂坐在下橫頭,默默地喂她的小孩子。淑君坐在我的對面,她的神氣,呵,她的神氣簡直給我以無限的難過。她這時的臉色是灰白的,一雙大眼充滿了失望的光,露出可憐的而抱怨的神情。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說些話來安慰她,但是我能說些什麼話呢?我們三人這樣地沉默著,若除了碗筷的聲音,那麼全室的空氣將異常地寂靜,如同無人在內似的。這種現象在往時是沒有的。 這種寂靜的空氣將我窒壓得極了,我不能再忍受,就先勉強地開口說道: 「老太太!今天打牌運氣好嗎?贏了多少錢哪?」 「沒有贏多少錢,」她很冷淡地回答我。「沒有事情,打著玩玩。」大家又重複沉默下來了。 「陳先生!」淑君忽然發出很顫動的聲音,似乎經了許多周折,躊躇,忍耐,才用力地這樣開口說道:「你今天出去嗎?」 「不出去,密斯章。」我很猜疑地望著她,這時她的臉略起了一層紅暈,兩眼又想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接著又很顫動地問道: 「今天來看你的這個女朋友,她姓什麼呀?」 「她姓鄭。」 「她現在做什麼事情呀?」 「現在一個女子小學裡當教員。」 「呵呵!……」她又不說話了。 「現在的女學生真是不得了,」淑君的母親這樣感慨地說道:「居然自己到處找男朋友,軋姘頭:唉!不成個樣子!……」 淑君望了她母親一眼。我聽了她的話,一方面覺得她的話沒有道理,一方面卻覺得沒有話好駁斥她。我以為我今天還是以不做聲為妙,同這些老太婆們總是說不出道理來。 「媽,你這話也說得太不對了!哪能個個女學生都亂軋姘頭呢?當然有好的,也有壞的,不可一概而論。」淑君表示不贊成她的母親的意見。淑君的嫂嫂插口說道: 「現在男女學生實行自由戀愛,這不是亂軋姘頭是什麼?去年我們樓上住的李先生,起初本沒有老婆,後來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個剪了頭髮的女子,糊裡糊塗地就在一塊住起來了。他們向我們說是夫妻,其實沒有經過什麼手續,不過是軋姘頭罷了。後來不知為什麼吵了一場架,女子又跑掉了。」 「自由戀愛本來是可以的,」淑君說著這一句話時,將飯碗放下,似乎不再繼續吃的樣子,呵,她今天只吃了一碗飯!「不過現在有些人胡鬧罷了。女子只要面孔生得漂亮,想戀愛是極容易的事情;而男子呢,也只要女子的面孔生得漂亮,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問。男子所要求於女子的,是女子生得漂亮,女子所要求於男子的,是男子要有金錢勢力……唉!什麼自由戀愛?!還不是如舊式婚姻一樣地胡鬧麼?……」 淑君說完這些話,就離開桌子,向籐椅子坐下。她又拿起一本書看。我聽了她的話之後,我簡直說不出我的感想來:她是在罵我呢?還是在教訓我呢?還是就是這樣無成見地發發牢騷呢?…… 我想在她的面前辯白一下,但我終於止住了口。也好,權把這些話語,當作淑君對於我的教訓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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