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是密斯黃的好朋友,人是非常好的一個人。」俞君說到此地,又轉過臉向著密斯黃說道:「密斯黃!我看密斯鄭與陳先生很相配,我想把他倆介紹做朋友,你看怎麼樣?我看的確很相配……」

  「難道說陳先生還沒有……?」密斯黃用她的秀眼瞟一瞟我,帶著笑向俞君這樣很含蓄地說道:「若是陳先生願意,這件事情我倒很願意幫忙的。」

  我覺得我的面色更加紅起來了。好湊趣的俞君,聽了密斯黃的話,便高興得鼓起掌來,連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在這一種情景之下,我不知向他們說什麼話是好。我有點難為情,只是紅著臉微笑。但是我心裡卻暗暗地想道:「也許我這一次要遇著一個滿意的女子了!也許我的幸運來了,……照著他倆的語氣,這位密斯鄭大約是不錯的。……」我暗暗地為我自己歡喜,為我自己慶祝。在這時我不願想起淑君來,但是不知為著什麼,淑君的影子忽然閃到我的腦海裡:她睜著兩隻大眼,放出閃灼的光,只向我發怒地望著,隱約地似乎在罵我:「你這蠢材!你這不分皂白,不知好歹的人,放著我這樣純潔地愛你的人不愛,而去亂愛別人,你真是在製造罪過呵!……」我覺著我的精神上無形地受了一層嚴厲的處罰。

  「那嗎,密斯黃!」俞君最後提議道:「我們明天晚上在東亞旅館開一間房間,把密斯鄭請到,好使陳先生先與她認識一下。」

  密斯黃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當然是不反抗的。到這時,我們大家都飲得差不多了,於是會了賬,我們彼此就分手——俞君同他的女友去尋人,我還是孤獨地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裡,靜等著踐明天晚上的約會。我進門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多鐘了,淑君同她的家人正在吃晚飯呢。淑君見著我進門,便立起身來問我是否吃過飯,我含混地答應一句吃過了,但是不知怎的,這時我怕抬起頭來看她,我的一顆心只是跳動,似乎做了一件很對不起她的事。

  「陳先生!你又吃酒了罷?」淑君很唐突地問我這一句。

  「沒……沒有……」

  我聽了淑君的話,我的內心更加羞愧起來,即刻慌忙地跑上樓來了。平素我吃多了酒的時候,倒在床上即刻就會睡著的,但是今晚卻兩樣了:我雖然覺得醉意甚深,周身疲倦得很,但總是輾轉地睡不著。「密斯黃真是漂亮,然而帶有富貴性,不是我這流浪人所能享受的。……密斯鄭不知到底怎樣?……也許是不錯的罷?呵!反正明天晚上就可以會見她了。……淑君?唉!可憐的淑君!……」我總是這樣地亂想著,一直到十二點多鐘還沒有合眼。寒冷的月光放射到我的枕邊來,我緊裹著被蓋,側著頭向月光凝視著……

  § 五

  在上海,近來在旅館內開房間的風氣,算是很盛行的了。未到過上海的人們,總都以為旅館是專為著招待旅客而設的,也只是旅客才進旅館住宿。可是上海的旅館,尤其是幾個著名的西式旅館,卻不合乎這個原則了:它們近來大部分的營業是專靠本住在上海的人們的照顧。他們以旅館為娛樂場,為交際所,為軋姘頭的陽臺……因為這裡有精緻的鋼絲床,有柔軟的沙發,有漂亮的桌椅,有清潔的浴室,及招待周到的僕役。在一個中產家庭所不能設備的,在這裡都應有盡有,可以說是無所不備,因之幾個朋友開一間房間,而藉以為談心聚會的地方,這種事情是近來很普通的現象了。

  不過窮苦的我,卻不能而且不願意多進入這種場所。手中寬裕些而好揮霍的俞君,卻時常幹這種事情。他為著要介紹密斯鄭同我認識,不惜在東亞旅館開了一間價錢很貴的房間,這使我一方面很樂意,很感謝他的誠心,但我一方面又感覺著在這類奢華的環境中有點不舒服。這也許是因為我還是一個鄉下人罷,……我很奇怪,當我每進入到裝璜精緻,佈置華麗的樓房裡,我的腦子一定要想到黃包車夫所居住的不蔽風雨的草棚及污穢不堪的貧民窟來。在這時我不但不感覺到暢快,而且因之感覺到一種懲罰。我知道我的這種習慣是要被人譏笑的,但是我沒有方法把它免除掉。……

  我們的房間是開在三層樓上。當我走進房間時,俞君和兩位女友——一個是密斯黃,其她一個是密斯鄭無疑。已經先到了。他們正圍著一張被白布鋪著的圓桌子談話,見我進來了,便都立起身來。俞君先說話,他責我來遲了,隨後他便為我們彼此介紹了一下。介紹了之後,我們就了座,也就在我就座的當兒,我用力地向密斯鄭瞟了一眼,不料我倆的目光恰相接觸,不禁兩下即刻低了頭,覺著有點難為情起來。

  這是一個很樸素的二十左右的女子。她的服裝——黑緞子的旗袍——沒有密斯黃的那般鮮豔;她的頭髮蓬鬆著,不似密斯黃的那般光潤;她的兩眼放著很溫靜的光,不似密斯黃的那般清俐動人;她的面色是帶有點微微的紫黑色的,若與密斯黃的那般白淨而紅潤的比較起來,那簡直不能引人注目了。她的鼻樑是高高的,嘴唇是厚的,牙齒是不潔白的,若與淑君的那副潔白而整飭的牙齒比較起來,那就要顯得很不美麗了。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樸素的女子,初見時,她顯現不出她有什麼動人的特色來。但是你越看她久時,你就慢慢地覺得她可愛了:她有一種自然的樸素的美;她的面部雖然分開來沒有動人的處所,但是整個的卻很端整,配置合宜;她的兩頰是很豐滿的,這表現她不是一個薄情相;她的態度是很自然而溫厚的,沒有浮躁的表現;她的微笑,以及她說話的神情,都能顯露出她的天真的處女美來。

  俞君在談話中極力稱譽我,有時我覺著他稱譽太過度了,但是我感激他,因為他的稱譽,我可以多博得密斯鄭的同情。我覺著她不斷地在瞟看我,我覺著她對我已經發動了愛的情苗了。這令我感覺得異常的愉快和幸福,因為我在繼續的打量之中,已經決定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並以為她對於我,比密斯黃還可愛些。在我的眼光中,密斯黃雖然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然太過於豐豔,帶有富貴性,不如密斯鄭的樸素的美之中,含有很深厚的平民的風味。所以我初見密斯黃的時候,我只驚異她的美麗,但不曾起愛的念頭,但今日一見著密斯鄭的時候,我即覺得她有一種吸引我的力量。我愛上她了!……

  「密斯鄭是很革命的,而陳先生又是一個革命的文學家,我想你們兩個人一定是很可以做朋友的。」俞君說。

  「陳先生!玉弦很佩服你,你知道嗎?我把你的作品介紹給她讀了之後,她很讚歎你的志氣大,有作為……」密斯黃面對著我這樣說,我聽了她的話,心中想道:「原來她現在才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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