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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革命文學


  一

  說也慚愧!我本是專門從事革命文學工作的人,而至今卻沒曾發表過一篇關於革命文學的論文;雖然在《俄羅斯文學》一書中,也會零碎地涉及到革命文學的理論,但對於如何建設中國的革命文學之一問題,卻未曾正式地發表過意見。這一方面是因為我惰性太深,而一方面也是因為我不愛空談理論,我以為與其空談什麼空空洞洞的理論,不如為事實的表現,因為革命文學是實際的藝術的創作,而不是幾篇不可捉摸的論文所能建設出來的。

  時至今日,所謂革命文學的聲浪,日漸高漲起來了。革命文學成為了一個時髦的名詞,不但一般急激的文學青年,口口聲聲地呼喊革命文學,就是一般舊式的作家,無論在思想方面,他們是否是革命的同情者,也沒有一個敢起來公然反對。並且有的不但不表示反對,而且昌言革命文學的需要,大做其關於提倡革命文學的論文。雖然他們在藝術的表現上,從未給過我們有革命意義的東西,但是他們能夠贊成革命文學,這總不能不說是一種好現象。有的人說,這一般舊式的作家所以也提倡革命文學的,是因為革命文學成了一個時髦的名詞,他們是借此來投機的;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感覺到自己地位的不鞏固,為著維持這個與舊社會有密切關係的地位,不得不迎合時代的需要,以冀博得一般新青年的同情……這種意見是否是對的,我們現在沒有討論的必要,因為這是個人的問題,我們暫且可以不問。重要的是,這些作家與舊世界有很深的關係,在事實上他們的情緒已經是死去的了,然而他們不得不喊幾句革命文學,不得不也來表示自己是贊成革命文學的人,這可見得中國文壇發展到了哪一個階段,而革命文學成為了一個重要的傾向了。

  中國社會革命的潮流已經到了極高漲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無處不表現著新舊的衝突。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是如此的現象,因之在表現社會生活的文學上,也不得不起了分化。一般先進的分子及一切被壓迫的階級,因為要走向自由的路上去,不得不起來反抗舊的勢力,因之我們很顯然地看出革命與反革命的爭鬥。同時,在我們的文壇上,一般激進的文學青年,為著要執行文學對於時代的任務,為著要轉變文學的方向,所以也就不得不提出革命文學的要求,而向表現舊社會生活的作家加以攻擊。這一種現象,在表面上觀之,似乎只是文壇上的爭論,似乎只是新舊作家的個人問題,其實這種現象自有其很深沉的社會的背景,若拋開社會的背景於不問,而空談什麼革命文學,那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現在誰也不敢公然地反對革命文學,這實在是可喜的事情。雖然有許多真正的投機的人們,一方面表示贊成革命文學,似乎比誰都激烈些,然而在別一方面卻極力詆毀從事革命文學的創作的人為淺薄,為幼稚,為投機,為魯莽……雖然這是很可恨的事情,雖然這些人們的心理難以猜測,雖然在實際上他們是革命文學的障礙,然而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公然地反對革命文學,這可見得革命文學比不革命的文學神聖些,有威權些;這可見得革命文學在現代中國的文壇上,已經戰勝一切反革命的傾向了。

  固然,所謂革命文學,現在還在幼稚的時代,沒有給與我們以充分的成績。然而同時我們也不能承認非革命的文學已經走入成熟的階段了。所謂中國的新文學運動,不過十年的歷史,在此短促的十年中,文學當然沒有充分發展的可能。這是事實的問題,我們當然不能責備中國文學家的不努力。我們現在的所謂新文學,即所謂白話文學,簡直與以前的舊文學,是兩件不同的東西。在傳習方面,我們從舊文學所得來的非常之少;說一句老實話,一直到現在,中國的新文學還未脫離模仿歐洲文學的時代。在此模仿的時代,中國文學有十分成熟的可能麼?固然現代中國文學發展的階段很快,但不能超出相當的限度。就拿現代中國文壇上幾個著名的作家仔細地看一看,喂!哪一個能與西歐的大作家相比!只是幼稚,幼稚,幼稚而已!……

  不革命的文學尚且如此地幼稚,那嗎所謂革命文學不過是近兩三年來的事,既沒有過去的傳習,又沒有長時期的發育,如何能免去幼稚的毛病呢?若站在革命文學的觀點上,善意地指出革命文學的幼稚,那是應當的而且是必要的;若自身既不是革命的作家,或者正在那裡繼續寫一些反革命的作品,而罵現在革命文學為幼稚,為不足道,那實在是太可笑的,不公道的事情了。站在自己社會的,經濟的,階級的地位上,公開地來反對革命文學或革命文學的作家,那是很可以的事情,不必有什麼扭捏的造作;若一方面假惺惺地表示贊成革命文學的理論,而在事實上反對革命文學的作家,說什麼淺薄呀,幼稚呀,魯莽呀,粗暴呀……這只是卑鄙,無恥的行為!

  不幼稚便不能走到成熟的時期,不魯莽便不能打破萎靡的惡空氣。我們現在的任務不是在於站在旁觀的地位上,罵幾句什麼幼稚與魯莽,而是在於要實實在在地從事于革命文學的建設,打倒非革命文學的勢力。

  二

  那嗎什麼是革命文學呢?革命文學的內容是怎樣的呢?

  說文學是超社會的,說文學只是作者個人生活或個性的表現……這種理論雖然是很謬誤的,實沒有多批駁的必要。固然,在某一部作品裡,可以看出作者的個性或個人生活來,但是同時我們要知道,一個作家一定脫離不了社會的關係,在這一種社會的關係之中,他一定有他的經濟的,階級的,政治的地位,在無形之中,他受這一種地位的關係之支配,而養成了一種階級的心理。也許作家完全覺悟不到這一層,也許他自以為超乎一切,不受什麼物質利益的束縛,但是在社會的關係上,他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總是某一個社會團的代表。倘若這位作家是代表統治階級的,那他的思想,他的情緒,以及他的行動,總都是反革命的,因之他所創造出來的作品也是如此。倘若這位作家是代表被壓迫的,被剝削的群眾的,那他的思想以及他的作品,將與前者適得其反,他將歌詠革命,因為革命能夠創造出自由和幸福來。

  因此,倘若我們要斷定某個作家及其作品是不是革命的,那我們首先就要問他站在什麼地位上說話,為著誰個說話。這個作家是不是具有反抗舊勢力的精神?是不是以被壓迫的群眾作出發點?是不是全心靈地渴望著勞苦階級的解放?……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麼這個作家就是革命的作家,他的作品就是革命的文學。

  我們的時代是社會鬥爭極劇烈的時代,到處都是新舊勢力互相衝突的現象,倘若文學是表現社會生活的,那嗎我們現在的文學就應當把這種衝突的現象表現出來。但是在別一方面,文學並不是機械的照像,文學家自有其社會的特殊的背景。舊式的作家所表現的,何嘗不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不過他所表現的,是舊的傾向,是反動的一方面,而忽略了新的,能夠創造光明的力量。革命的作家不但要表現時代,並且能夠在茫亂的鬥爭的生活中,尋出創造新生活的原素,而向這種原素表示著充分的同情,並對之有深切的希望和信賴。倘若僅僅只反對舊的,而不能認識出新的出路,不能追隨著革命的前進,或消極地抱著悲觀態度,那嗎這個作家只是虛無主義的作家,他的作品只是虛無主義的,而不是革命的文學。這種作家只是社會鬥爭中的落伍者,他所表現只是不穩定的中間階級的悲哀。

  革命的作家不但一方面要暴露舊勢力的罪惡,攻擊舊社會的破產,並且要促進新勢力的發展,視這種發展為自己的文學的生命。在實際社會的生活中,一切被壓迫群眾不但是反抗統治階級的力量,而且是創造新社會的主人。倘若某一個作家不明了這一層,那他將陷入謬誤的深窟,永遠在迷茫的歧路上徘徊。有很多的作家,他們雖然也攻擊社會的不良,雖然有時也發幾聲反抗呼喊,但是始終在彷徨,彷徨……尋不出什麼出路,這對於作者本身的確是很悲哀的事情。但是對於真正的革命的作家,這種彷徨的悲哀,卻為剩餘的東西了。

  我們的社會生活之中心,漸由個人主義趨向到集體主義。個人主義到了資本社會的現在,算是已經發展到了極度,然而同時集體主義也就開始了萌芽。無政府式的個人主義之發展的結果,只是不平等,爭奪,混亂,無秩序,殘忍,獸性的行為……這種現象實在不能再維持下去了,今後的出路只有向著有組織的集體主義走去。現代革命的傾向,就是要打破以個人主義為中心的社會制度,而創造一個比較光明的,平等的,以集體為中心的社會制度。革命的傾向是如此,同時在思想界方面,個人主義的理論也就很顯然地消沉了。

  舊式的作家因為受了舊思想的支配,成為了個人主義者,因之他們所寫出來的作品,也就充分地表現出個人主義的傾向。他們以個人為創作的中心,以個人生活為描寫的目標,而忽視了群眾的生活。他們心目中只知道有英雄,而不知道有群眾,只知道有個人,而不知道有集體。不錯,在社會生活中,所謂個人生活,所謂英雄,當然站有相當的位置,但是現代革命的潮流,很顯然地指示了我們,就是群眾已登上了政治的舞臺,集體的生活已經將個人的生活送到了不重要的地位了。無論什麼個人或英雄,倘若他違背革命的傾向,反對集體的利益,那只是舊勢力的遺物,而不能長此地維持其生命。

  革命文學應當是反個人主義的文學,它的主人翁應當然是群眾,而不是個人;它的傾向應當是集體主義,而不是個人主義。所謂個人只是群眾的一分子,若這個個人的行動是為著群眾的利益的,那嗎當然是有意義的,否則,他便是革命的礙障,革命文學的任務,是要在此鬥爭的生活中,表現出群眾的力量,暗示人們以集體主義的傾向。頹廢的,市儈的享受主義的,以及什麼唯美主義的作品,固然不能算在革命文學之列,就是以英雄主義為中心的作品,也不能算做革命文學。在革命的作品中,當然也有英雄,也有很可貴的個性,但他們只是群眾的服務者。而不是社會生活的中心。

  革命的潮流真是急劇得很,落後的中國社會已經走到一個最重要的階段了。因為是落後的原故,所以社會鬥爭的現象,不似歐洲社會的那般單純。我們國內有殘餘的軍閥,有殘酷的,愚蠢的封建資產階級,有被剝削到極點的勞苦群眾;國外有專門侵略我們的帝國主義,而這個帝國主義又與我們的舊勢力連合一起,共同壓制我們的革命力量,同時我們革命的力量就不得不向這種兩重壓迫下劇烈的攻擊……這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頭腦稍不清楚的人,就不容易來認識我們現在的社會生活。中國的革命已經與世界的革命混合起來了,中國的勞苦群眾已經登上了世界政治的舞臺。近幾年來的中國社會,已經不是辛亥以前的中國社會了,因之,近兩年來的中國革命的性質,已經不是單純或民族或民權的革命了。倘若有人以國家主義的文學為革命文學,這也未免是時代的錯誤,根本與現代中國革命的意義相違背。

  我們的革命文學應極力暴露帝國主義的罪惡,應極力促進弱小民族之解放的鬥爭,因為這也是時代的任務,但同時應極力避免狹義的國家主義的傾向。中國的被壓迫群眾對於帝國主義的反抗,同時就是對於舊社會制度的反抗,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中國人反對外國人的問題。因此,不但以英雄主義為中心的作品,不能稱為革命文學,就是提倡什麼國家主義的作品,也不能入于革命文學的範圍。

  那嗎什麼是革命文學呢?革命文學的內容是怎樣的呢?

  革命文學是以被壓迫的群眾做出發點的文學!

  革命文學的第一個條件,是具有反抗一切舊勢力的精神!

  革命文學是反個人主義的文學!

  革命文學是要認識現代的生活,而指示出一條改造社會的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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