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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中國文學與社會生活


  倘若承認文學是社會生活的表現,那我們現在的文學,與我們現在的社會生活比較起來,實在是太落後了。固然文學對於社會生活總是落後的,先有了社會生活,然後社會生活的表現才有可能;若先無社會生活的對象,則文學又將何從表現起呢?我們不是空想的唯美主義者,以為藝術是超社會生活的東西,或以為藝術家的創作不受時代的限制,藝術家的心靈是自由的,是超人的,是神秘的,或以為藝術的作品只是自我的表現……關於這種理論已無批駁的必要,因為稍有常識而非瘋狂的人,都知道這種理論是空想的,而在現在沒有存在的餘地了。

  然而我們現代的文學對於我們現代的社會生活,是太落後了,這確是不可掩沒的事實,我們的時代是什麼時代呢?專就我們中國來說罷,我們是中國人,對於中國的社會生活,我們應有認識的必要。在國際上,中國處於帝國主義之最嚴酷的壓迫下;在國內,軍閥與反動的封建資產階級勾結帝國主義,肆行對於勞苦群眾的虐待與剝削,同時革命的浪潮日漸飛漲,所謂革命的運動不但是政治的,而且有經濟制度改造的意義。中國的被壓迫群眾不但要求民族的自由,民權的建設,而且要求經濟的解放,這弄得革命的浪花四濺,奇彩橫生,開一個各國社會所從未會有的局面。在這一種社會生活裡面,不但有殘酷的壓迫,弱者的哀吟,愚者的醉生夢死,怯者的退後,以及種種黑暗的陰影,而且有光榮的奮鬥,強者的高歌,勇者的向前,以及一切令人震動的熱情,呼聲,壯烈的行為。我們不但可以觀出現代中國社會生活之無希望的,陳腐的,反動的,舊的,壞的方面來,而且可以尋出有希望的,進步的,新的,康健的原素,並且照大局看來,這種原素將要為產生新中國的根源。

  我們的時代是黑暗與光明鬥爭極熱烈的時代。現代中國的文學,照理講,應當把這種鬥爭的生活表現出來。可是我們把現代中國文壇的數一數,有幾部是表現這種鬥爭生活的著作?有幾個是努力表現這種鬥爭生活的作家?我們只感覺得這些作家是瞎子,是聾子,心靈的喪失者,雖然我們的時代有如何大的狂風狂雨,而總不能與他們以深刻的,震動的,警覺的刺激。他們對於時代實在是太落後了。雖然這其間也有幾個作家會發表過很刺激的政治論文,或空泛地喊幾聲所謂革命文學與勞動文學,但是這與作者的《文學家的資格》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們對於文學家所要求的是文學的革命的作品,而不是一般人所能寫到的,空空洞洞的,不可捉摸的論文。倘若某一個普通的人要承認自己是一個革命者,那我們就要他在實際行動上表現出來,徒空口說說是不行的。倘若某一個作家要承認自己是一個革命文學者,那我們就要請他拿出證據來,給我們以文學的革命的作品;若空口喊幾聲時髦的名詞「革命文學」……這是沒有什麼大意義的。

  我們的文學為什麼對於我們的社會生活太落後了呢?

  這是因為中國的社會生活變化太迅速了!

  這是因為中國革命浪潮湧激得太緊急了!

  現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因為特殊的情形,改變得太迅速了,幾乎令人沒有思考的餘地,就從五四運動算起罷,這幾年間,中國革命的浪潮,就如昆侖山巔流下來的瀑布一樣,簡直一日千里,不可遏止,京漢路的二七慘案,五卅慘案,香港大罷工,上海工人之佔領上海……這些事變如急劇的暴風雨一般,把中國的社會根本地搖動起來,這逼得一般知識階級不知所措。一部分知識階級,被革命的浪潮完全送到墳墓裡去了,他們或者完全投降反動的勢力,或者裝聾做啞轉過身來,跳入過去的糞堆,做他們所謂「國故的運動」,一部分知識階級,因為還保存著極端的自由主義之傾向,不願意滾入反動勢力的懷抱,但同時又不能與革命的勢力接近,或者也可以說,並不能瞭解革命的意義……因之徘徊歧路,不知所從,此外還有一部分知識階級,他們仍然繼續地追隨著革命的浪潮,為光榮的奮鬥,但這是極少數了。

  革命的步驟實在太快了,使得許多人追趕不上,文學雖然是社會生活的表現,但是因為我們的社會生活被革命的浪潮推動得太激烈了,因之起了非常迅速的變化,這弄得我們的文學來不及表現,我們的文學家雖然將筆運用得如何靈敏,但當他的這一件事情還未描寫完時,而別一件事情卻早已發生了,文學家要表現社會生活時,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必定要經過相當的思考的過程,但是我們的社會生活之變化,卻沒有這樣從容的順序的能度,如此,我們的文學就不得不落後了。

  因為作家追趕不上革命的步驟,所以由革命而演成的事象,以至於革命本身的意義,我們的作家都是不會瞭解的。因為不瞭解的原故,就是我們的作家想拿起筆來描寫時代的生活,也將無從描寫起。當作者描寫某一件事物時,他必定對於某一件事物有相當的瞭解,倘若他沒有相當的瞭解,那他將怎樣下手呢?不錯,我們的時代是黑暗與光明鬥爭的時代,是革命浪潮極高漲的時代,我們的作家應為這個時代的表現者,但是當作家根本不瞭解現代生活是什麼東西時,我們如何能向他提出應當表現這個時代的要求?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若對於革命沒有瞭解,而想寫一篇革命的著作,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情感方面說,我們的作家與舊世界的關係太深了,無論如何,不能即時與舊世界脫離,雖然在理性方面,他們也時常向著舊世界詛咒幾句,瞭解舊世界之不宜存在,但是倘若你教他們與舊世界完全脫離關係,或爽爽快快地宣佈舊世界的罪惡,而努力新世界的實現,那他們可就要徘徊而遲疑了。這是因為沒有革命情緒的素養,沒有對於革命的信心,沒有對於革命之深切的同情。但是缺乏這些東西,是寫不出來革命的文學作品的,因為這些東西是革命文學家所必有的條件。從在理性方面承認革命,這還不算完事,一定要對於革命有真切的實感,有了真切的實感,然後才能寫出革命的東西。倘若我們的作家對於舊世界的關係太深,而沒有革命情緒的素養,這是沒有大希望的事情,頂好還是讓他們寫出關於他們自己所瞭解的事物罷。一個舊式的政治家變為一個革命的政治家,固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一個不革命的作家變為一個革命的作家,這尤其是不容易的事情!這當然不是說我們要拒絕不革命的作家變為革命的作家,而是說不革命的作家自有其社會的,階級的,一切傳習的背景,就使他們在理性上已經領受了革命,而在情緒上,他們無論如何脫離不了舊的關係。

  這一類的作家在現在中國的文壇上是很多的,他們一方面在口頭上表示非常的革命,而在藝術的表現上,卻未給我們一點革命的意義的東西。在現在的狀況之下,他們並不是革命的商人,我們應當希望他們好好地做革命情緒的修養,慢慢地走到真正革命的路上來。他們並不是毫無希望的,今後他們能否維持自己文學的生命,那就要看他們對於革命接近的程度之如何而定了。他們第一步要努力于現代社會生活的認識,瞭解現代革命的真意義,決定在革命的浪潮中,誰個真是創造光明的要素。等到第一步辦到了之後,他們應當努力與革命的勢力接近,漸漸受革命情緒的浸潤,而養成自己的革命的情緒。如此,他們才能複生起來,才能有革命的創作,否則,他們一定將要走入衰頹之一路了。時間是最嚴酷的東西,逼入無徘徊的餘地,革命是偉大的試驗者,一切過去的情緒與幻想,一定都要經過試驗而被捐棄的。……

  此外,在我們的文壇上,我們雖然看出有許多作家滾入反動的懷抱裡去了,在行動方面,他們極力提倡不良的,俗惡的,歐洲資產階級的文化,處處與現代革命的潮流相背馳;而在思想方面,他們極力走入反動的,陳舊的,反社會生活的,個人主義的道路。這批假的唯美主義者才真正是革命的敵人。他們只能引導中國的文化向滅亡的,不上進的,衰頹的方面走去,而不能給與以稍微的利益。他們思想與行動的結果,只是使中華民族墮落,只是使中華民族永遠沉淪于羞辱的奴隸的地位。雖然他們表面上是非常地歐化,但是在事實上,他們是中國舊勢力與歐洲舊勢力混合的代表,他們只是統治階級的工具,這種工具卻是對於革命最不利益的東西。這一批作家在藝術的表現上,從未創造出好的東西,在事實上他們也永不會創造出好的東西。他們所走的路極端地與革命的傾向相背馳,與時代的要求相衝突,而在別一方面,只有革命能與作家以創造的活力,只有時代能與作家以有趣的材料,若拋棄革命,不顧時代,是不會創造出好的東西來的。因此,我們對於這一批反動的作家,不但不能希望他們對於革命有什麼瞭解與幫助,而且也不能希望他們在藝術上有什麼好的表現。

  如上所說,那我們對於中國文壇上的發展就算無希望了麼?中國文壇就這樣地消沉下去了麼?其實這又不然。現代中國的文壇是發展著,並且我們對於這種發展抱著非常大的樂觀。這並不是因為舊的作家給與了我們什麼好的創作,或是因為他們在準備複生起來,而是因為在革命的浪潮裡,湧現出來一批新的作家。這一批新的作家,雖然現在還未成名,還未給與我們很好的成績,但是他們前途將有非常大的發展。倘若我們對於舊的作家,要求他們認識時代,瞭解現代的社會生活,要求他們與革命的勢力接近,那嗎,我們對於這一批新的作家,這種要求卻沒有必要了。這是因為這一批新的作家被革命的潮流所湧出,他們自身就是革命,他們會參加過革命運動,他們富有革命情緒,他們沒有把自己與革命分開……換而言之,他們與革命有密切的關係,他們不但瞭解現代革命的意義,而且以現代的革命為生命,沒有革命便沒有他們了。

  這一批新的作家真是中國文壇的新力量!據我所知道的,他們現在還沒有驚人的成績,他們的名字還沒有普遍於人們的耳裡,但是他們現在在努力,努力完成時代所給與他們的任務。倘若我們對於舊的作家,希望他們寫一些能代表時代精神的作品,那嗎,我們對於這一批由革命浪潮中湧出的新作家,這一種希望卻是成為剩餘的了。這是因為他們是新時代的產兒,除開新時代所給與他們的材料而外,他們實在沒有工夫再採取一些非必要的材料了。對於舊的作家,與革命沒有關係的作家,只感覺得材料的缺乏,來源的枯竭,「做不出來了,……」但是對於新的作家,這關於材料一層,簡直不成問題。他們只感覺得沒有充分的時間來寫出所要寫的東西,卻不愁沒有寫的材料。革命該給與了他們多少材料!就是在這一方面講他們已經較舊的作家為幸福了。

  我們不願意故意地誇大,說這一批新作家一定要有偉大的成就,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一批新作家的確是中國文壇的新力量。有良心的舊的作家,雖然他們也想與革命接近,但是因為與革命的關係,無論形式上,或精神上,實在是太生疏了,所以一時改變不過來,因之,我們也就不能希望他們有什麼偉大的振作。至於一般完全滾入反動的懷抱裡的作家呢,他們只能唱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歌吟,很羞辱的歌吟,而絕對不會給與我們以振興中國文壇的力量。因之,振興中國文壇的任務,不得不落到這一批新作家的身上來了。也許他們在技術方面,還是很幼稚的,但是他們現在正在很熱烈地努力,不但在思想方面,他們要戰勝一切,而且在技術方面,他們也將要為一切的征服者。

  中國文壇之有希望,就同中國社會之有希望,是一樣的。在中國社會的中間,我們雖然可以看見許多反動的,陳腐的,非人性的,落後的,不健全的分子,但是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許多新的,前進的,創造的力量。雖然現代的中國社會是這樣的黑暗可怕,但是光明的燈並沒有滅,總有一日會大大地光亮起來。在中國文壇上也是如此,我們一方面看出惡劣的傾向,但是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新的現象,我們並且相信這是中國文化的光榮。

  無論在現代中國文壇上,或在現代中國社會生活中,我們都可以找出許多很可貴的創造光明的英雄來。在主觀上,我們固然希望中國社會的改進與中國文壇的發展,就是在客觀上,這種改進與發展的確是成為不可免的現象了。新中國一定有新中國的表現者,一定有新中國的歌者,讓我們來慶祝新中國與它的歌者之健康罷!……

  1927年12月10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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