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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中國社會與革命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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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真快,不覺又是一年!我們想想過去,望望將來,難免都有一番感觸。這個感觸大約偏向於壞的方面多,因為在過去的一年中,不,過去的許多年中,民不聊生,國無寧日,內有軍閥之專橫,外受列強的侵略,稍有一點知識而不願意做亡國奴的中國人,任何一個都要疾首痛心的。 在這一年中,沒有一件可以令人滿意的事情。在政治方面,不用說,是糟不堪言;就是在科學文學方面,也無什麼進步。關於政治,科學……自有人做統計來收束,我現在可以不必多說話。但是我們對文學更有興趣的人們,少不得要說一說文學界中的成績。我要聲明,我這一篇文章不能算為正式的論文,只可做為一篇無系統的談話,時間匆促,編輯先生向我要文章,我就勉強做了這一篇。本來我老早就想獻一獻醜,對於中國現代文學界貢獻點意見,可是因為事務太忙,總沒得閒空。現在新年到了,借這個機會略說幾句,或者能引起大家對於文學界的反省也未可知。 照理說,中國現代的社會應當產生幾個反抗的,偉大的,革命的文學家,但是,在實際上,這樣的文學家,我們找不出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很不幸,很可惜的事情。一般不明了文學意義的人們,不明了文學與社會的關係的人們,以為文學家無足重輕,有也可以,沒有也不要緊,值不得什麼尊重。其實這種見解是大謬而特謬的!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一個文學家在消極方面表現社會的生活,在積極方面可以鼓動,提高,奮興社會的情趣。如拜倫在十九世紀高呼反抗,自由。我們在這一種高呼中,可以看出當時英國社會生活或者全歐洲社會生活之如何黑暗;在別一方面,拜倫的高呼的確驚醒不少漫漫的迷夢。我們倘若說到人類文化史來,不得不把拜倫看得重重的。這不過是一個例子。中國現代的社會再黑暗沒有了,所謂一般的民眾受兩重的壓迫——軍閥和帝國主義,再進一層說所謂一般勞苦的群眾們之受壓迫,更不可以想像。在這一種黑暗狀態下,倘若我們聽見幾個文學家的反抗聲,倘若我們聽見幾個文學家的革命之歌,則我們將引以為榮幸,因為文學家是代表社會的情緒的(我始終是這樣的主張),並且文學家負有鼓動社會的情緒之職任,我們聽見了文學家的高呼狂喊,可以證明社會的情緒不是死的,並且有奮興的希望。 但是我們在現代的中國社會找不出幾個(就是一個也好!)反抗的,偉大的,革命的文學家。這是什麼原故呢?中國的社會的情緒死了不成?或者中華民族沒有產生偉大文學家的命運。這我卻不相信了。中華民族一定要產生幾個偉大的文學家!一定要產生幾個能夠代表民族性,能夠代表民族解放運動的精神的文學家!不過這樣的文學家,我們現在找不出來,這不能不說是件很不幸,很可惜的事情(或者有人說這事無關輕重!) 但是,革命的文學家雖然沒有,而市儈派的文學家,我們卻可以找得出來幾個。注意!此地所說的「市儈」兩個字並不是罵人的名詞,不過就作者的人生觀及其所描寫,所醉心的生活上看來,終規定那一個文學家是市儈派的文學家,那一個不是市儈派的文學家。 自從文學革命以來,所謂寫實主義一名詞,漫溢于談文學者的口裡。我們以為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當然,不反對寫實主義,並且以為寫實主義可以救中國文學內容空虛的毛病。不過我們莫要以為凡是寫實的都是好文學,都是為我們所需要的文學。中國現在市儈派的小說家的一些作品,不能不說不近於寫實主義,但是這些作品有價值嗎?不是!葉紹鈞可以說是市儈派的小說家之代表,他的作品大部分是寫實的,但是作者本身是市儈,——市儈的人生觀我們現在不需要,我們並且永遠的要反對。他們所描寫的不過是「祖母之心」,他們的主人翁不過是市儈,他們所熟悉的不過是市儈的生活。你要說他們硬罷,他們也不硬;你要說他們軟罷,他們也不軟;他們的人生觀就是不硬不軟的皮條。 凡是市儈沒有不近視眼的,他們或者也感覺到社會不平等,但總看不到不平等之原因在那裡;他們也或者說幾句半疼不癢的話,但總不能把頭抬高一些,眼放開些。激烈話,他們是不會說的!革命是要教市儈望著生怕啊! 市儈本來沒有一定的人生觀,我讀了《冬夜》一兩遍,總不明白作者的人生觀如何,作者對於社會的態度是怎樣(讀者恕我,《西還》我還未讀過,或者作者的思想變了)。作者自己的願望如何。這真是怪事!一部偌大的詩集,而不能給讀者明瞭作者的人格。這是什麼創作品?不是從心坎裡吐出來,大約是從空中拼出來的。或者有人說作者的哲學艱深,非小子所能瞭解,那末,我就不多說了。不過在實際上,這並不足驚異,市儈人生觀是不一定的,或者竟沒有人生觀,《冬夜》的作者不過是一個代表了。 好一朵暖室的花!冰心女士博得不少人們的喝采!我真是對不起,我是一個不知趣的人,在萬人喝采的聲中,我要嗤一聲掃興。本來暖室的花是何等的可愛!但是在現在的世界中,只有那無憂無慮豐衣飽食的市儈可以醉心于暖室的花,能以聞得暖室的花香為滿足。一切窮苦的人們,或憂心社會的人們,暖室都沒有,還說到什麼花呢? 冰心女士真是個小姐的代表!「我想弟弟……」「我的母親……」「姊妹們……」……冰心走來走去,總跳不出家庭的一步。或者她現在美國,有那離中國有數萬里的美國,但是她的人生觀是小姐的人生觀,她的回憶也只限於舊日家庭的生活,她的春水永起不了大浪。讀者能夠從冰心女士的作品中看出時代和社會的背景麼?她與那唐宋以上的小姐有什麼分別?小心些!大風起了,暖室也要被吹到,花更要遭難了。 若說冰心女士是女性的代表,則所代表的只是市儈式的女性,只是貴族式的女性。什麼國家,社會,政治,……與伊沒有關係,伊本來也不需要有這些東西,伊只要弟弟,妹妹,母親,或者花香海笑就夠了。 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文學家不是這樣的! 郁達夫被人目為頹廢派,不錯,郁達夫是頹廢派。但是我們在一本小小的《蔦蘿集》中,我們已看出現代社會的實況,現代社會所給予人們的痛苦,更看出作者對於現社會制度之如何不滿,對於金錢之如何痛咒。作者在積極方面沒有指示人們求光明的道路,沒有鼓動人們之奮鬥的情緒,但是他已經觸到了現社會的根本——經濟制度。倘若我們不是市儈,我們一定不能安於現社會的生活,我們一定對於現社會的制度有相當的反抗,《蔦蘿集》的作者的確引起我們的同情,的確能與我們同立在反對舊社會的戰線上,的確高出皮條式的文學家百倍!歸根一句話,誰個滿意於現在的生活,誰個天天說什麼花呀,月呀,愛呀……表面上似覺不頹廢,其實比頹廢派的害處大得多呢! 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有一部《女神》,在現代中國文學界裡有一個郭沫若,這總算令我們差堪自慰了!倘若現在我們找不出別一個偉大的,反抗的,革命的文學家來,那我們就不得不說郭沫若是在中國唯一的詩人了。 我們讀了《女神》,我們覺得作者的人格是如何的雄渾!作者反抗的精神是如何的偉大!作者對於現社會的制度是如何的厭棄!作者對於人類的同情是如何的深厚!有人說作者是古典派,這真是燕雀安知鴻鵠志!我們在作者歷史的劇中,看出作者的確是能夠代表民族性的文學家。那《黃河與揚子江對話》中之一段詩是如何的熱烈,是如何的偉大!總之,作者的眼光,作者的思想非一般市儈派所能比擬。他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所以他能將現社會的制度挖到深處;他是一個熱烈求人類解放的詩人,所以他的歌聲能引起了我們的共鳴。 我真希望郭君繼續努力,努力勉成一東方偉大的詩人,讀者諸君,你們莫要以為我把郭君稱讚過火了。其實我並不是稱讚他。我為中國文學界高興!倘若郭君是一個有希望的詩人,必定也不以人家的誇譽,而就自傲,自滿起來。郭君!努力罷! 天天喊什麼花呀,月呀,愛呀……真叫人噴飯!身上背著幾元重的壓迫,口中呼吸著不堪聞的臭氣,目中看著的不是槍林就是糞堆,還喊什麼花呀,月呀,愛呀……勿乃太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了! 誰個能夠將現社會的缺點,罪惡,黑暗……痛痛快快地寫將出來,誰個能夠高喊著人們來向這缺點,罪惡,黑暗……奮鬥,則他就是革命的文學家,他的作品就是革命的文學。有許多人問我革命的文學是什麼一回事,我就將這幾句話去答覆他。 近視眼不能做革命家,無革命性的不能做革命的文學家,安于現社會生活的不能做革命的文學家,市儈不能做革命的文學家。倘若厭棄現社會,而又對於將來社會無希望的也不能做革命的文學家。 現在中國的社會真是製造革命的文學家之一個好場所!我不相信中華民族永遠如此的萎靡,永遠如此的不振,永遠如此的不能產生偉大的,反抗的,革命的文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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