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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中國的文學界


  一、開場白

  這幾年來我在國外,對於中國文學界實多隔膜。我所閱讀的報章雜誌詩集既然很少,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地就拿起筆來批評。可是我一踏國土,講一句實在話,特別對於中國現代的文學界先加注意,這也因為我是一個治文學的人,或者不客氣地說,這也因為我自己是一個詩人。我覺著現在創作家如春筍一般,非常之多;而所謂文學的讀者,卻與創作家成反比例,沒有多少。差不多文學的創作者,就是文學的讀者,文學的讀者,就是文學的創作者。這一種現象,我們能承認它為進步的麼?我常問過我的一個朋友,他從前是很愛讀文學的,為什麼現在不大愛讀新文學界的作品,他回答我說:「一切都是濫調子,沒有好的,現在中國的文學界糟糕極了!……」我想我這位朋友的話或者是對的。但是我們還是不能武斷現在中國的文學界完全沒有希望了,或者將來不能產生一個真正的文學家。也許現在中國的文學界已經有了很好的作品,很有天才的創作家,可是因為魚目混了珠,大家分不清楚,因之就埋沒了。這一種混亂的現象之所以造成,因為沒有一個真正的批評家,為文學界中的指導者,使魚目不能混珠,把魚目與珠分得清清楚楚地。在現在中國的文學界中,好的創作家固然是需要了,可是沒有好的批評家,則好的創作家也難產生啊。所以在現在中國的文學界中最需要的還是好的批評家。有了好的批評家之後,不愁好的創作家不能表現出來。

  我呢,上面已經說過,我自己是一個創作家,(讀者勿誤會,創作家一個名詞並無多大的尊貴),本不願干涉批評文學的範圍。可是我感覺得現在的文學界太紊亂了,不但內容方面是如此,技術方面也是如此。倘若我們,關心中國文學的人們,任著這樣模模糊糊地下去,不來做一番整理和指導的工夫,則中國文學的前途將要到破產的地步,這怕不是我們所希望的罷?因此,我有點忍不住了,不願意這種現象延長下去,所以要嘵嘵舌,貢獻點我個人關於文學的意見,且大膽地要把現代中國的文學界批評一下。我不願意吹牛,誇張自己對於文學有什麼研究,或者故意要壓抑別人,而顯現出自己的本領,犯普通所謂文人相輕的毛病。我想無論一個人創作或是批評家,自己的作品應對於社會負責任,而不應拿來做為攻擊和互相壓抑的工具。當批評家批評某一個創作家的作品時,應抱一很嚴正的態度,而不應用譏笑的口吻,當創作家的作品被批評時,創作家應謙虛地容受,不應當存「贊我者反之,否則仇之」的觀念。

  無論如何,我們要努力地振作中國的文學界,我們要努力地使中國的文學趨於正軌,走向那發展而光輝的道上去!我是我們中之一個,我也應當負點責任罷?我現在要嘵舌,無論我的嘵舌是否有當,總算是盡自己所負的責任之一個表示。我現在將我所讀過的作品,下一個小小的批評,或者我的批評是謬誤的,但是倘若因我的批評而引出來比較好的批評和批評家,使中國的文學界能夠發點生氣,則我就很滿意了。或者我的批評也有很恰當的地方,也能夠對於中國的文學界有點貢獻,不致于如石落深窟,沒有點兒音響。那就更是我的幸事。至於我自己的作品呢?不用說,當然是很幼稚的,好壞我自己不說,一任人們批評去!

  二、糞堆裡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錄自杜牧

  ……好個荒涼的沙漠,無邊無際的!一片黃沉沉黯淡的顏色。

  不要鮮麗,不要響亮,不要呼吸,不要生活。霞影裡的蜃樓,是我孤獨淒涼的旅客之唯一的安慰,然而他解不得渴;在沙漠裡水草是奇珍,我那裡去取水呢?這是陶畏巨先生荒漠裡的幾句話(見《新青年》第一號)。不錯,荒漠裡的生活不是好過的。可是荒漠裡的生活總還比糞堆裡的生活強些罷?我們且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在什麼地方生活,在荒漠裡,還是在糞堆裡呢?

  好個臭氣熏天的糞堆,無高無下的!臭氣逼人,掩著鼻孔罷,要悶死;用口呼吸罷,糞堆裡的微生蟲一定要脹破你的肚皮。荒漠裡時或吹著一陣爽快的涼風,時或尋著一塊可以立足的地方,但是在糞堆裡呢?腳動動是糞,手摸摸是糞,眼看看是糞。喂!好個臭氣熏天的糞堆,無邊無際的!

  倘若誰個不感覺得自己在糞堆裡過生活,一定是因為他失了神經作用,或者是因為他也同糞堆裡的蛆一樣,已經習慣於糞堆裡的生活。

  我回國先到的地方是威海衛,不是英國所租借的威海衛,而是中國界內的威海衛。喂!我真是想不到!我只當去國後數年,中國應當有點進步才是:又誰知景物依然,江山如舊,威海衛城內滿街滿巷,差不多到處是糞堆,沒有一塊兒乾淨地:臭氣熏人,蒼蠅亂飛,真是令數年去國的我不能夠呼吸。大腳的女子在街上是看不見的,而拖長辮者滿眼皆是,他們真是文質彬彬,他們真是東方文化的代表者他們真是中國的真國粹!

  上海粘了洋氣,總算是文明的地方了罷?可是在上海的早晨,你聽不著別的聲音,到處都是刷洗馬桶的聲音,呼吃匡郎,呼吃匡郎,不絕於耳,喂!好不難煞過人!早晨的空氣應當是有點新鮮的,可是新鮮的空氣被糞的臭氣驅逐到那太平洋的那邊去了。中國人是沒有呼吸新鮮的空氣之幸福的啊!

  糞堆啊,馬桶啊,蒼蠅啊……這都是中國人的生活之象徵,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之象徵,到處都是糞堆,馬桶,蒼蠅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求美?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求愛?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求奇異的花草?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求溫暖的窩巢?滿天空密佈著黑霧,霞影的蜃樓也是無從看得見的;滿山谷飛流著臭漿,你若說什麼溫泉,甘露,玉液,豈不是愚妄麼?

  但是中國愚妄的人們真多啊!他們過著糞堆裡的生活,口裡喊著什麼花呀,月呀,愛呀,美呀,鬧得個不亦樂乎,真是要笑死人又氣死人了!不錯,我也曉得花月愛美之可貴,並且我也熱烈地希望花月愛美之實現。誰也不反對花月愛美,除非是瘋狂。但是我們現在的責任,不僅僅在於喊花呀,月呀,愛呀,美呀,而最要的是揭露現在糞堆裡的生活沒有花,沒有月,沒有愛,沒有美。我們要反抗糞堆裡的生活。我們要尋一條走到花月愛美的道路!

  倘若閉著眼睛喊什麼花呀,月呀,愛呀,美呀,而不看看糞堆裡的生活到底有花沒有,有月沒有,有愛沒有,有美沒有,這豈不是愚妄麼?

  不感覺得糞堆生活之可惡的人是白癡;不看一看環境是什麼景象,而沉醉於幻想裡的人是愚妄,感覺得糞堆裡沒有花月愛美,而仍喊花月愛美的人更是下流了!詩人,文學家是代表社會情緒的,同時也是鼓動,啟發,開導社會情緒的;倘若詩人文學家都陷於麻木不仁的狀態,則在社會裡從何地方聽得著一點響亮之聲?……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說現代中國的文學界,除一部分外,好生墮落!我不得不驚異現代多數的新詩人,新文學家之無出息!

  所謂「靡靡之音」的文學潮流,現在漫溢全國,我們說好,「靡靡之音」是文學界的頹象;我們說壞些,「靡靡之音」簡直是亡國的徵象!中國的新詩人們,請睜開眼睛看看!帝國主義如惡魔一般在那裡張著一張血口,睜著兩雙紅眼,舞著四雙利爪,要來吃我們的肉,吃我們的心肝,吃我們的靈魂,哦!或者我們的肉,心肝,靈魂,已經被它吃了一半了,我們還未覺著罷?野蠻的軍閥如虎豹一般對著他們的主人——惡魔一塊兒吃我們的肉,心肝,靈魂,只是哼哼地狂叫,要把我們弄得無葬身之地。這是我們現在的生活!這是我們現在的命運!倘若我們不是弱者啊,我們最低的限度要喊一聲「反抗!」

  我們真是要夢想生來超度麼?死後的天國麼?可是我已經不能再受痛苦了!我們要被惡魔吃了,我們還喊著愛;我們的身上已密佈著傷痕,我們還喊著美;我們已經要死了,還需要什麼花月的安慰?哎喲!莫要自欺罷!羞辱!羞辱!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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