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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無產階級詩人


  當十月革命如暴風雨一般將舊的俄羅斯的一切,毫不顧恤地掃去的時候,代表此舊俄羅斯的歌者為之苦泣,震怒,羞辱,哀怨,盡力地詛咒這為他們所不明白的,所不需要的,打破他們的蜜夢的革命。可是執行這十月革命的無產階級,由這階級跳出來的歌者他們恰恰與舊俄羅斯的歌者相反——他們祝十月革命為勞動者解放的象徵,為新生活的開始,拼命地為之歌吟讚美,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這革命的身上。在這一種情形之下,也就決定了兩種歌者的命運:反革命的歌者被革命的浪潮送到那被人忘卻的,荒野的,無人憑弔的墳墓去,而革命的歌者卻被革命提上人間的偉大的舞臺。

  純粹地出身於無產階級的無產階級詩人,在俄國一八九〇年代已經隨著俄國無產階級躍上政治舞臺的時候而出現了。但是即最初的詩人如休克列夫涅卡也夫,沙馮……等幾個詩人的出現,無論在質量上或數量上,都不足以引起大的注意,因之在文壇上也就占不到勢力。這時代的哥爾基,一個俄羅斯文壇的特出者,當然是例外。

  到了世界大戰的以前幾年,所謂無產階級詩人,如薩莫背特尼克(Samobietnik),格拉西莫夫(Gerasimov),基裡洛夫(Kirillov),波莫爾斯基(Bomorsky)……幾個到十月革命後,極力參加獨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詩人,已經露出頭角來了。十月革命後,除了這些革命前已經有點知名的詩人而外,出現了很多的,並且很能引人注目的,青年的無產階級詩人:亞歷山大洛夫斯基(Alexandarovsky),卡思節夫(Gastzev),阿布拉它維奇(Obradovilch),加晉(Kazin),山尼珂夫(Sannikov)……到這個時候,所謂無產階級詩人,不但能引人注目,而且在文壇上占了一部分很大的勢力。這是因為他們一方面,在情緒上,思想上,以及在他們的任務上,成為革命的歌者,他們保護革命,而革命也就因之需要他們,培養他們,一方面,他們在技術上已有相當的成就,不似從前的那般幼稚了。

  十月革命將文藝的園地開墾得寬大了,從前的文藝,所謂文藝的女神(Muse),不過是少數人的專利品。文藝的創造,只有幾個從統治階級出身的人們才有可能;女神的歌聲也只有這幾個少數人才能聽見,才能領會。可是十月革命卻將貴族的文藝的園地漸漸地改成平民化的了,女神也少不得要與勞動者結了姻緣。愚魯的,無知識的,不文明的勞動階級,現在居然也產生了自己的詩人,並且這些詩人雖然現在還沒有很大的收穫,但是他們將來的希望是不可限量的。以現在的情勢而論,這一般所謂無產階級詩人,若與革命的同伴者相比較,即還是很幼稚的,並且這種幼稚的現象,我們也不必為他們諱飾。不過我們普通有「大器晚成」的一句話,這些詩人,以及將要步他們之後的一些詩人,也許在將來能給我們一個很大的收穫,也未可預料呢。倘若在今日的俄國文壇上,革命的同伴者還是坐著第一把交椅,還是占著中心的勢力,那末在將來的時候,所謂無產階級的文學或者要征服一切的罷……

  革命後的俄國,無產階級負有創造新文化使命,因之所謂無產階級詩人,他們就極力提出口號:從別的觀念學中將無產階級的詩解放出來;建設無產階級之獨立的文化……這是當然的,而且是必要的,不過有一些無產階級詩人太過於主張這個口號了。他們想將一切舊的文化,不問好歹地,一起都推卻,反對一切與過去時代的詩人或文學家之任何調和。他們不瞭解無產階級雖然負著創造新文化的任務,但是這種新文化並不是從空中就可以創造好的。舊的文化雖然一部分為資產階級所利用了,但除卻這一部分無產階級所不可採取的以外,還有一些人類共同的價值,我們絕對不可拋棄,而不採取之為建設新文化的材料。倘若不施行這種採取的方法,那末這種無憑無據的創造運動,簡直是後退的運動了。

  關於這個問題,在無產階級詩人之中,也可以說在無產階級環境之中,有兩種不同的觀點。基裡洛夫代表所謂不妥協的,最激烈的一種觀點。他說:

  我們是英武的恐怖的勞動軍——
  我們戰勝了海洋與陸地的空間。
  舉著人為的太陽的光將城壁燃燒了,
  我們的心靈閃爍著暴動的火焰。
  我們被反叛的權力所沉醉了,
  「你們是殺美的劊子手呵!」——好就讓他們狂喊!
  為著明天我們焚毀拉法易爾,
  踐踏藝術的花,破壞一切博物館……

  這是無產階級對於資產階級文化之一時的反動的情緒,然而這種情緒並不是屬￿正軌的,而且反對無產階級革命的宗旨,不合於無產階級的偉大。天才的無產階級詩人格拉西莫夫對於基裡洛夫的這種主張,就表示反對,而另代表著一種別的傾向。在最負盛名的《我們》的一首詩中,他開首說道:

  我們將把握一切,我們將認識一切,
  將深深地探討那深淵的底裡。
  我們的春的心靈,
  為那金光煥發的五月所沉醉。
  我們驕傲的豪膽沒有範圍:
  我們是瓦格內爾,文琪,蒂齊安,
  我們將建築Mont. Blank似的圓屋頂,
  放置在新博物館的建築的上面。

  是的,這才是無產階級的任務!這才是無產階級應有的度量!無產階級對於舊的文化,應當儘量地採取其中有價值的東西,用之為新文化建設的材料。在無產階級未將這些材料採取以前,它們形成廢物,或為資產階級壓迫無產階級的工具,但是倘若無產階級將它們採用了以後,那就可以利用它們反對舊的世界,將它們算做新世界的財產。

  無產階級作家現在所給與我們的作品,都還是在十分成熟的狀態中,這是無可諱言的事實。

  「無產階級藝術不過剛生下而已。在它的發展的途中,無產階級藝術應造成自己的新形式,這現在還沒有分明地表現出來。無產階級藝術的形式,在現在尚為探求的題目。然而於那一般的特徵上看起來,無產階級藝術的內容,是早已明瞭的了。無產階級藝術的內容,是勞動階級的全生活,即勞動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對於實際生活的態度,以及希求和理想等等。只有這是新藝術家不可不表現的題材。為著階級的集體,應從這等的織物構成出新的活的結合,且將它們有機地,藝術地,具體表現出來。而且不可不完成那些更得發展,更得擴大到全人類的集團為止的結合。」

  蘇俄無產階級文學批評家波格旦諾夫(A.Bogdanov),在他的《單純與優美》的一文中,將無產階級藝術這樣地下了定義。波連斯基(Poliansky)在《無產階級文化》雜誌上,也發表與波格旦諾夫相同的意見:

  「無產階級文學,在社會革命的火焰裡生出,表現著對於建設有關係的勞動階級的熱情,欲望戰鬥,危害,憤激,愛情等等,對於世界,對於實生活,對於無產階級的活動及其最後的勝利,以自己獨特的見解,接觸著一切的事物……」

  以上這兩段文字,大體規定了無產階級文學的特質。幼稚的無產階級詩人,及他們的作品雖然是有許多缺點,離完成的時期尚遠,然而他們自有他們自己的特質,這種特質是為其他作家,無論資產階級的作家也罷,革命的同伴也罷,所沒有的。這種特質是什麼呢?第一,就是他們對於革命的關係,無所謂領受不領受,他們自己就是革命,他們的革命看做解放勞動階級的方法,因之他們的命運是與革命的命運相同的。當他們歌吟革命,描寫革命的時候,他們自己就是被歌吟被描寫的分子,因之他們是站在革命的中間,而不是站在革命的外面。第二,就是他們都是集體主義者(Collectivists),在他們的作品裡,我們只看見「我們」而很少看見這個「我」來。他們是集體主義(Collectivisin)的歌者。

  「我們是英武的恐怖的勞動軍。」——基裡洛夫。

  「我們將把握一切,我們將認識一切。」——格拉西莫夫。

  「我們敢斷行事,我們是團結的」——卡期節夫。

  「我們將耕掘處女地,開拓處女地。」——沙它維也夫。

  「………」

  我們無論在哪一個無產階級詩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見資產階級詩人以「我」為中心的個人主義差不多是絕跡了。自然,他們有時也有用「我」的時候,但是這個「我」在無產階級詩人的目光中,不過是集體的一分子或附屬物而已。在這一方面說,無產階級詩人的集體主義,實在是他們對於人類藝術的一個偉大的禮物,因為從此發展下去,共產主義的,全人類的集體的藝術,才有實現的可能。

  無產階級詩人之第三特質,就是他們都是地上的歌者,他們的欲望是在地上,他們所要改造的也是在地上,凡為地上所不需要的東西,一切天上的不可想像的幻景,這都是為他們所鄙棄的。他們是地上的兒子,他們要改變——改變他的姿態。改變他的姿態,這就成為了無產階級藝術家的標語。沙它維也夫(Sadofiev)表示這種意思最為顯明:

  破壞呵,成就呵,
  我們將努力,將奮發——
  用集體的思想之犁,
  我們將耕掘處女地,開拓處女地,
  比天國更高貴,比太陽更美麗,
  我們將陶醉在奇異的歡喜裡。

  這一種勇敢的,堅毅的,活潑的,樂觀的情調,真是給與了我們無限的希望與偉大。無論無產階級詩人還是在什麼幼稚的狀態中,但是這一種情調,這一種最寶貴的情調,為其他任何作家所沒有的。在這一種關係上,無產階級詩人現在所給與我們的不可磨滅的價值也就在此。

  基裡洛夫說:「我們切望一切的人們都在地上飽滿,切望聽不見為麵包的歎息聲和呻吟聲。我們想將蜜房永遠地裝儲著滿滿的奇異的甜蜜。在我們的地球上,我們想尋出別一條的輝煌的路。」是的,我們要在地球上,尋出一條輝煌的路來,只有這一條輝煌的路才能引我們走入光明和自由的領域,而不是那些什麼天上的玄想和令人見不著形影的上帝……

  第四種特質,就是無產階級詩人是城市的歌者。倘若農民詩人所歌吟的對象是田園,森林,曠野,夜鶯,農民的生活,則無產階級歌吟的是城市,工廠,機器的震動,煙囪的叫鳴,工人的生活。無產階級詩人將自己的希望都付託於城市,工廠,集體的勞動,他們如偉大的詩人威雨漢(Verhan)一樣,歌吟著農村的衰亡,田園的破滅,洛吉諾夫(Loginov)有一首詩將這種意思表示得很顯然:

  離遠些,離遠些,離開那荒蕪的平原,
  離開那頹廢的鄉村,
  離開那飄搖的茅屋,
  離開那難耐的寂寞——
  只有往城市的,
  只有往城市的一條路。
  僅僅只有在城市中,
  才有運動與爭門的可能,
  而那荒原是無希望的——
  因為這是荒原的命運。
  離遠些,離遠些,離開那荒蕪的平原,
  走向那工廠與機器的帝國,
  走向那繁噪的嚴厲的城市,
  那裡才有開始新生活的終索。

  倘若農民詩人,如葉賢林,對於那荒蕪的平原,頹廢的鄉村,飄搖的茅屋,懷著無涯的留戀,似乎那裡是他的生長地,那裡是他的家園,無論如何不可以將它們拋棄,則無產階級詩人與它們斷絕關係,並且很厭恨它們,以它們為無希望的東西。無產階級詩人以為只有城市,只有集體勞動的工廠,才是創造新生活的根據地,才是一切希望的寄託,因此他們歌吟城市,讚美工廠,就如農民詩人歌吟田園,讚美茅屋一個樣的,不過農民詩人所歌吟的調子是細膩的,軟弱的,哀怨的,而無產階級詩人所歌吟的調子卻是雄壯的,巨大的,樂觀的。

  在灼熱的,危險的,龐大的,都會的旋風裡,
  我聽到快要來到的快樂的時代之歌了;
  在工廠的響動裡,鋼鐵的叫喊裡,皮條的怒號裡,
  我聽到未來的黃金的時代之歌了……

  ——基裡洛夫

  這一種樂觀的雄壯的調子,乍聽著似乎不能入耳,但是倘若我們仔細地靜聽一下,那我們就要感覺得這其間含蘊著無限的將來,波動著偉大的音樂。……

  是的,無產階級詩人都還在未完成的狀態中,關於詩形風格語句等等,他們大半都是從別的詩人假借來的,沒有什麼驚人的完美的獨創。在技能方面,才力方面,教養方面,無產階級詩人比別的詩人都還差得很遠,這是不可掩的事實。不過革命的日子還淺,十月革命的後幾年,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之於國內戰爭,經濟奮鬥,以及一切物質的事業上面,還沒有對文化上十分注意。也許等日子略久一點,我們可以看得見新俄羅斯的新哥德,新拜輪,新哥爾基,新普希金……

  偉大的十月革命,無論如何,不能說在文藝的園地裡,不能有偉大的收穫。十月革命給了文藝的園地以新的種子,把文藝的園地開拓得更為寬闊,因之所培養的花木更為繁多,在此繁多的花木中,我們在將來一定可以看見提高人類文化的,偉大的,空前的果實。

  我們試拭目以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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