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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末來主義與馬牙可夫斯基


  (Mayakoosky)

  俄羅斯革命的初期,文壇上的未來主義者(Futnrists),也就同革命的本身一樣,轟轟烈烈地躍演於革命的舞臺,成了文壇上的霸主。時至今日未來主義(Futurism)漸漸衰頹下來了,不似革命初期的有聲有色,但是在俄國文學史上,未來主義總是要遺留一個很大的痕跡的。當象徵主義者(Symleoliots)畏縮,消沉,衰頹的時候,而未來主義者奪了他們在文壇上的霸權,極力為革命而呼喊,追逐革命的波浪,同時,他們送給俄羅斯文學的,也有不少的禮物。雖然他們有許多的主張為我們所不贊成,但是我們對於他們那種暴動的,勇敢的,破壞的精神,實不得不表示相當的敬佩。

  未來主義發源於意大利,可是它流到俄國的時候,完全改換了面目。在意大利,未來主義與狹義的愛國主義相混合,未來主義者歌誦帝國主義的戰爭,為資產階級效力,完全是反動的傾向,可是在俄國,未來主義捉住了社會主義,反對帝國主義的戰爭,歌頌無產階級的革命。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有點奇怪:為什麼同一文學的派別,而在行動上,思想上,有這樣大的差別呢?為什麼在意大利未來主義者是反動的,而在俄國未來主義竟變成了革命的呢?……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社會背景的不同,因之,意大利的未來主義與俄國的未來主義所走的路也就不同了。

  資產階級的文化到了最後的階段,已經表現其無力,而呈著衰頹的現象了。就在這個當兒資產階級的知識階級中最激烈的分子,他們感覺得舊的世界——舊的一切太狹了,太妨礙他們的個人主義之發展了,於是他們對於舊的資產階級的生活,以及這生活的一部分——資產階級的藝術,起了很大的厭惡,而思有以破壞之。於是他們高喊著反對舊的,靜的,而主張動的,新的藝術。在表面上看,他們是很革命的,其實他們不過是資產階級的文化之最後的絕叫者而已。

  資產階級實在是機敏,伶俐,穎悟得很。它會利用一切的觀念,思想和傾向。在法國,資產階級就利用革命這個字,它將世界戰爭比做「法國大革命」的完成,以引起一般人對於戰爭的興趣。在意大利呢?意大利發生了未來主義,這未來主義是主張新的,動的,反對舊的和靜的,好,資產階級就向他們說道:戰爭!戰爭!戰爭是動的,戰爭是破壞舊的世界的行動。只有戰爭可以創造新的東西……

  意大利的未來主義者就這樣成了世界戰爭的歌頌者。他們宣言戰爭是最合乎衛生的東西,因為戰爭可以將一切舊的、腐爛的,無用的東西洗刷去。到世界大戰爆發時候,未來主義在意大利發展得已經成熟了,已經成了文學上一個很重要的潮流。同時,未來主義在俄國不過是初見萌芽,還是在被壓迫的時代。俄國社會在這個時期正在預備二月革命,慢慢地向德莫克拉西的道路推行。但是這個時期很短,未來主義者正開始在試行提到破壞,積極行動……等等模糊的口號,而還未到成人的時候,俄國的無產階級的革命已經爆發了。無產階級革命將幼稚的未來主義者,還是受壓迫的,未被社會承認的未來主義者,拿到自己的懷裡,成了自己的歌頌者。無產階級的新世界觀被未來主義者含糊地領受了,於是俄國的未來主義與俄國的革命結了緣:俄國的革命將俄國的未來主義推入了社會主義的範圍。

  革命後提出了創造新藝術的問題。未來主義者號召人們:打倒一切舊的東西!與舊的斷絕關係!取消種種的因襲!打倒普希金,朵斯托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克羅連珂……這一種激烈的號召,在初看,似乎是很革命的,然而在實際上說起來,這不過是小資產階級的虛無主義,並不是無產階級的革命性。未來主義者若以為自己具著資產階級的根性,而極力想脫離一切舊式的,那種拘謹的對於藝術的眼光,而遂宣言與舊的一切完全斷絕關係,這是有意義的,並且有些暖室中的或冬烘的文學先生,他們開口普希金,閉口普希金,絲毫不想越出舊的範圍——這些先生們實在要經未來主義痛擊一番才好。但是未來主義者若以這個口號來號召無產階級,這就未免狂妄,而且是無意義的了。無產階級不但不需要,而且斷不能與舊的文學的傳習斷絕關係,因為它實在不甚知道舊的文學的傳習是什麼一回事。無產階級僅僅需要接近舊的文學的傳習,好佔據著它,並由此征服普希金以為己用。無產階級自然要建設新的藝術,新的文化,但是怎麼樣建設呢?用什麼東西建設呢?建設在什麼地方呢?所謂建設新藝術並不是一種空言,或從半空中下手就可以辦得到的。沒有舊的藝術,則新的藝術從什麼地方產生出來?舊藝術當然是不合于現代的生活,然而這並不是說我們應與舊藝術斷絕關係。我們應當採取它,我們應當改造它,我們應當征服一切舊的比較好的東西,為我們建設新的材料。

  是的,未來主義者主張與一切舊的斷絕關係,打倒一切傳習等等,這真是知識階級的一種激烈的虛無主義而已,並不符合於無產階級的革命性。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十月革命,並不是從天上忽然掉下來的,它自有它歷史的傳習:由一九〇五年革命數到巴黎公社,由巴黎公社再數到一八四八年的革命……若是十月革命沒有以前幾次革命的傳習,試問是不可能的?試問十月革命的成功,是不是大部分因為俄國無產階級會利用以往的革命的經驗?這是一種很顯然的事情,真心的革命黨人只在革命的傳習中生活,革命對於他們是一種習慣,而不是什麼一時的高興,或天外飛來的突然。他們反對舊的世界,舊的文化,舊的一切,然而這只限於壞的,無用的,對於人類有害的一方面,而不是就是一個籠統的斷絕關係。自稱為文學的左派,未來主義者,口口聲聲要打倒一切傳習,這不過是一種無內容的空叫而已。

  由此,這就是真正的革命黨人與口頭上的革命党人——未來主義者之不相符合的地方了。革命對於真正的革命人,不過是傳習的化身而已。他們一方面由他們在理論上所否定的,在實際上所要推翻的世界走將出來,而一方面卻進入他們已經預先所領會傳習的世界中去。十月革命並不是如未來主義者所想,與歷史的往事沒有關係,而實實在在地有不可分離的因緣。創造十月革命的人,他們就是繼續一九〇五年革命和巴黎公社的人,而不是一點毫無傳習的什麼荒島上的魯濱遜……

  在理論方面有許多地方,我們實在不敢與未來主義者同意。但是在事實方面,未來主義對於俄羅斯文學的貢獻,卻不可以磨滅。在現代俄國的詩裡,間接地或直接地,未來主義的確有很大的影響。馬牙可夫斯基所給與許多無產階級詩人的影響,無論誰個都不能否認。俄國的詩到了馬牙可夫斯基,實在起了很大的變化,他將一切舊的俗套的,與生活無大關係的字句,都從詩裡清洗出去了,而另將一些活的,更與民眾生活接近的,所謂街上的,為以前所不敢用的字句,引到詩裡來,他造了許多新的詩的字句,這些詩的字句將要永遠遺留在俄國的詩裡了。

  無論誰個都不能不說馬牙可夫斯基是一個偉大的天才的詩人。有許多人對於未來主義者,對於未來主義的理論,雖表示反感,然而對於馬牙可夫斯基,卻一致承認他是一個突出的天才。在詩的語言方面,他打破了因襲的韻律,創造了許多新的字句,一新俄國詩的面目。在人生觀方面,他是一個新式的超人,集合主義的超人。他是唯物論者,是積極的唯物論者,而不是消極的定命主義的唯物論者。「幾千年來的文明都是集合勞動的創造……正唯要支配此物質,所以要知此物質;正要能集合而生創造力,那時方能與個性以充分的發展……」馬牙可夫斯基這一種積極的唯物的人生觀,給與了他以偉大的創造力。他的著作詩多而散文絕少。最足以表現他這種人生觀的,如長詩《第四國際》詩集《人》。馬牙可夫斯基在群眾面前承認自己是標語和廣告的詩人,這並不是他自己降低自己詩人的人格,而適足以表明他的偉大,他的暴動的精神。在現時代,真正的詩人恐怕要將自己的詩廣告當作標語用罷?暖室內或花月下的漫唱低吟的時代已經是過去了。現在詩的領域不是暖室,而是鬧喧喧的街道,詩的寫處不是字本,而是那街心的廣告。馬牙可夫斯基能承認自己是廣告詩人,這正足以見得他是超出舊軌的天才。

  馬牙可夫斯基的力量,在於他不將十月革命當作攪亂詩人的工作的外部的力,而把它當作偉大的生活現象。他以革命與他的自身有有機的結合的關係,他並不立在革命的外面,而在革命的中間,張著大嘴如霹靂一般地狂吼。也就因此許多批評家說他真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詩人,並說新的藝術是要從馬牙可夫斯基開始,馬牙可夫斯基是新藝術的化身……關於這層意見,也有持著許多不同的論調的人,他們說馬牙可夫斯基不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詩人,而只是在無產階級革命的浪潮中,對於舊的一聲巨大的叫吼。因此,馬牙可夫斯基是這過渡期中的一個特出的現象,馬牙可夫斯基以前不能有馬牙可夫斯基,他以後也將不再有第二個馬牙可夫斯基,總之,馬牙可夫斯基是不可重複的現象……

  我們關於這個馬牙可夫斯基是不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詩人的問題,可以暫且不論。不過我以為倘若別的詩人,與馬牙可夫斯基同時的詩人,能夠被稱為革命的詩人,那末馬牙可夫斯基當然更有權利享受這個稱呼。

  十月革命湧現出許多天才詩人,而馬牙可夫斯基恐怕要算這些詩人中最偉大,最有收穫,最有成就的一個了。他真是一個稀有的現象,當我們讀他的作品的時候,我們感覺著這位詩人大驚人的魄力和不可限制的勇敢。也許他是一個巨大的怪物,這個巨大的怪物只有十月革命才能湧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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