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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謝拉皮昂兄弟——革命的同伴者


  十月革命將舊的俄羅斯整個地送入墳墓去,因之,舊俄羅斯的歌者也不得不隨之帶上死去的冠冕。外十月革命的文學,也可以說是反十月革命的文學,在實質上已經成為不可燃的死灰了。雖然在十月革命的初期,有許多作者極力拒絕與革命發生任何的關係,參加種種怠工和反革命的行動,但是這一種現象終歸是消滅了。他們不但不能挽回歷史的輪軸,而且促成自己的速亡。

  可是十月革命後,舊的藝術既然是消沉了,而新的藝術又一時不能即速地產生,於是在這新舊交替之間,發展了一種過渡期間的藝術,這種藝術是與革命有關連的,然而又不是純粹的革命的藝術。如葉賢林、皮涅克、烏謝沃伊萬諾夫,尼克廷、基抗諾夫,以及其他如謝拉皮昂兄弟,倘若離開革命,那他們將沒有存在的可能了。這一般作家,所謂革命的同伴者,自己很知道這一層,並不否定這一層,有幾個作家並且彰明昭著地承認這一層。但是他們對於革命,並不是文學的服務者,有的還生怕自己文學的創造被革命所束縛住了。這一般作者都是正當少壯的年齡,他們與舊的,革命前的一切,沒有大關係,他們的文學的面目與精神,差不多都是被革命所建造出來的,因之,無論如何,他們脫不了革命的關係。他們對於革命都表示領受,但是如何領受革命,卻各自不同。不過他們具著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將他們與共產主義分開,有時簡直與共產主義相背馳。他們對於革命雖然都表示領受,然而他們領受革命,不領受其全體,而僅領受其部分,並且他們對於革命的共產主義的目的,並不發生興趣。他們很少明白無產階級革命的意義,因之,他們的希望和注意力,不加之於城市的無產階級,而加之于農民的身上。因此,所以我們說這一般作家不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藝術家,而不過是它的同伴者而已。

  外十月革命的文學,我們可稱之為資產階級的和地主的俄羅斯的文學,而現在這一般同伴者的作品,我們可稱之為新的,蘇維埃俄羅斯的民粹主義。這種新的民粹主義沒有舊的民粹主義的傳習,但現在也還沒有政治的開展。我們一談到革命的同伴者的時候,就不免要發生一個問題:同伴者到底能同革命走到哪一條路呢?同伴者能否同著革命走到路的結尾?或者他們走到半路就返轉了,而走入反革命的路上去?……這個問題,現在實在不容易解答,因為同伴者能否伴革命到底,這不但視同伴者每個人的性格而定,並且也要看整個的蘇維埃社會的基礎之如何發達而定。

  謝拉皮昂兄弟,為一文學的團體,成立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初成立的時候,參加者為曹斯前珂,龍慈,尼克廷,格魯滋節夫,斯克洛夫斯基,卡維林,斯洛尼母斯基,波滋涅耳,女詩人波浪斯嘉牙,後來經過不久,伊萬諾夫,基抗諾夫,費丁,皮涅克等相繼加入。自從這個文學團體成立後,所謂謝拉皮昂兄弟,在新俄羅斯文學界佔據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中如伊萬諾夫,皮涅克,基抗諾夫等數人,幾乎成了新俄羅斯文學的驕子。

  謝拉皮昂兄弟宣言他們為一自由的文學的團體,不需要任何的綱領。他們所最需要的是各人保存自己的面目,而不應有相象之點。「我們之中每一個人有他自己的面目和對於文學的趣味。我們不是一派,不是一個傾向,不是一個出場……」他們生怕人家說他們是一派或是一個傾向,但是在實質上,他們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總是屬￿一派,屬￿一個傾向。在外表上,他們並不屬￿一派或一個傾向,但在我們的眼光中看,照他們的思想,歷史,行動,他們的確是統一的。他們反對綱領,其實這反對綱領,就是綱領了。他們的綱領近於無政府主義的,而參加了一些社會革命党和馬哈諾(馬哈諾在十月革命後,曾在南俄叛亂,自命為無政府主義者,其實為暴動的土匪頭兒)的世界觀。曹斯前珂很公開地給了我們一個公式:「若以黨人的眼光來判斷,那我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好,就讓他們這樣判斷罷!我對於我自己,卻下如此的斷語:我不是共產主義者,不是社會革命黨,不是保皇主義者,我僅僅是一個俄國人。在政治方面說,我是一個無道德的人……在大體上觀之,波爾雪委克與我很相近。我很願意與他們做一些波爾雪委克的勾當……我愛農民的,鄉下人的俄羅斯……」

  曹斯前珂這些話雖然是為他自己說的,其實就可以算作謝拉皮昂兄弟的綱領。在各種不同的形式上,他們都表示同情於無政府狀態的,民團的革命時代;而對於革命的有組織有計劃的建設時代,卻表示否定的態度。因此,這一般人不能算為革命的作家,他們不明白革命應當向什麼方向走,不瞭解革命的理性。革命的理性是有秩序的,雖然在革命期中免不了混亂,狂暴,無政府種種的現象,然而這只是革命所不可免的過程而不是革命最終的目的,若是作者只對於過程中的現象發生興趣,而不能領受革命的理性,則自然不能為革命的表現者了。

  話雖如此,可是謝拉皮昂兄弟,在俄國文學史上,將佔有不可磨滅的地位。自從謝拉皮昂兄弟出現後,俄國文壇的重心更變了。小說的創作進入第一個位置,而抒情的美文卻消沉下去了。抒情詩,這是個人的情緒之表露,但是當此暴風雨的時期,誰個有細工夫來將自己的情緒,幻想,秘思,愛情的經過一一地,細膩地,溫柔地表露出來呢?歌吟出來呢?就是歌吟出來,怕也沒有人要聽罷。巴爾芒德和布洛克的抒情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個人的生活已不成為社會的重心,因之,文學所表現的對象,不是個人的私有的情緒,而是社會的,客觀的,群眾的行動了。革命將外物的意義升到極高的頂點,它將孤獨的幻想者推到街上來了,叫它看看俄羅斯的偉大的廣原,戰爭的炮火,饑荒的圖畫,國內戰爭中之可歌可泣的壯烈的行為,以及一切驚動整個全人類的現象……如此,文壇的重心轉移了。小說佔據了抒情詩的領域。作家的注意力群趨於描寫自我以外的事物:在最短的時間中,整個的俄羅斯,幾至於窮鄉僻壤處處都被描寫到了,並且描寫得很仔細,很清楚——似乎以前的俄羅斯文學沒有做過這層的工作。在這種描寫的工作上,所謂謝拉皮昂兄弟,實在占很重要的位置了。

  但是文學並不是照像。當我們讀謝拉皮昂兄弟的作品時,無論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一思索他們的主人公的形象,那我們就感覺到他們——作者的心是如何地跳動;他們的世界觀是特殊的,他們有自己對於事變的觀點。照他們對於事變的觀點,可以規定他們對於革命的態度與瞭解的程度。他們只是革命的同伴者,而不是革命的表現者……

  烏謝沃伊萬諾夫在謝拉皮昂兄弟之中,是一個比較年長的,而又是一個最顯著的作家了。他寫作的對象是革命,也僅僅是革命,差不多我們在他的作品中,尋不出與革命沒有關係的事物來。但是他所寫的都是關於偏僻的農民的革命,因此,他的題目比較是單純些。他描寫的手段比較他人為抒情些,細膩些,他學哥爾基,學得很有成效。

  伊萬諾夫的著名作品,為《民團》、《彩色的風》、《鐵甲車》,大半都是描寫十月革命中,西伯利亞的農民之暴動種種情事。西伯利亞的農民,哥恰克,以及本地的土人,伊萬諾夫知道很清楚,並且很明白他們的心理,因之,當他描寫他們時,他所描寫的甚為真切。使他在文壇陡然享盛名的,是這一部無人不知的《民團》。這是敘述西伯利亞農民暴動及民團戰爭如何發生的一部書,描寫得非常生動,在新俄羅斯文學中算為少有的作品。不過當我們讀這一部書時,我們只看得見農民的胡亂的暴動,革命的混沌的現象,而看不見革命的目的,雖然伊萬諾夫也曾提到共產主義者尼克廷,暴動的指導人,但我們看不見尼克廷,一個波爾雪委克的心靈到底是什麼樣子。也許伊萬諾夫故意地不進一層看看波爾雪委克的心靈是什麼樣子,也許他不願意進一層看看,也許他完全不明了波爾雪委克是什麼。

  伊萬諾夫具有偉大的稟賦,但他只是一部分時代的表現者,而不是時代的偉大的代表。伊萬諾夫所同情的是馬哈諾土匪式的革命,但是馬哈諾土匪式的暴動能不能算為革命呢?革命是要有意識的,是要有秩序的,是要有紀律的,而絕對不是無政府的暴動。雖然在革命期間,紊亂的暴動是不能免的,然而這並不是革命的目的。伊萬諾夫似乎未明瞭這一層罷?

  與伊萬諾夫齊名的是皮涅克。皮涅克近來似乎成了俄國批評界的焦點了:有的說他的主人公是反十月革命的,有的說他的主人公是領受革命的,有的說他是革命的藝術家,有的說他不過是性欲,癲狂、殘癡心理的描寫者……究竟皮涅克是怎樣的作家呢?依我的意思,說皮涅克是反革命的,這是不公道的,因為他自己聲言他是贊同革命的一個人,並且在《第三都城》中,他的農民居然從口中說出音特那信納爾 Internationale來了。但是,若說他是代表革命的作家,那也未免為他誇張了。他是同情十月革命的人,而不十分明瞭十月革命的真意義。他愛護蘇維埃俄羅斯,然而不因為蘇維埃俄羅斯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根據地,而是因是蘇維埃俄羅斯是俄羅斯人的產品。「革命使俄羅斯與歐洲對立起來了」,「沒有什麼馬克斯,而有的僅僅是俄國的革命,農民的暴動,農民的信仰永遠是存在的」。……這是皮涅克的主人公所愛討論的題目,由此我們可看得見皮涅克對於十月革命的態度了。

  皮涅克與伊萬諾夫一樣,只看見農民在十月革命中的暴動,而不看見無產階級的作用。在《赤裸裸的年頭》中,皮涅克雖然提及了波爾雪委克阿爾裡布,然這對於皮涅克不過是戲劇中的配角而已,他並沒有用阿爾裡布的眼光來觀察周圍的事物。

  在《赤裸裸的年頭》一書中,皮涅克想把一九一九年的俄羅斯表現出來。在《第三都城》一書中,皮涅克所給予我們的地域要比較寬大些了。皮涅克得東方和俄羅斯與歐洲和全世界相對抗。密斯特斯密德當往俄羅斯來的時候,寫了一封信與自己的哥哥:「我們現在正在經過一個非常的時代,世界文明的中心由歐洲轉移出來了,同時,在俄羅斯,這種創造的意志非常地緊張起來……」這幾句話是說歐洲在精神上,已經到了衰頹的時期,皮涅克的《第三都城》也就是為著這個而寫的。在此書中,皮涅克的農民似乎更革命化了;農民的眼界似乎比較展開些了。「我們今天所以召集這個大會的,是因為要使你們從美洲來的客人們認識一認識我們的情形。你們那兒每一個工人有一架汽車,每一個農人有一架曳車,可是在我們這兒,同志們,老實地說,實在沒有這些玩意兒。在我們這兒,誰個有一包馬鈴薯做為積蓄的,他就是一個很安頓的人了……在我們這兒,破壞,凋敗非常之大,但是同志們,我們並不害怕,因為這兒的政權是我們自己的,我們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公……」這是一個俄國的農民對於美國人的演說詞,在這一段演說詞之中,皮涅克將饑餓的,破敗的,污穢的俄羅斯與文明的西方對比。照著皮涅克的思想,俄羅斯雖貧窮,然而這兒富有創造的意志,這兒正向好的方向走去,這兒是革命,趨向新的革命……是的,真是有許多地方將蘇維埃俄羅斯與歐洲的差異看得很清楚了。歐洲的資產階級的文明已到了衰頹的時期,因為在那兒已無創造的意志了。但是在蘇維埃俄羅斯呢,這兒雖然是饑荒與破敗,然而這兒有的是勇敢,希望,創造的意志,這兒有的是將來的曙光。

  但是,徜若皮涅克很明顯地將蘇維埃俄羅斯與資產階級的歐洲對比,那是比較很準確的了,可惜皮涅克似乎未將資產階級的歐洲與無產階級的歐洲分得清楚。他所對比的歐洲似乎是一個概括的歐洲,可是我們曉得,概括的歐洲是不存在的。在歐洲那兒有兩個歐洲:除開那要衰落的歐洲,資產階級的歐洲,還有第二個歐洲,這個歐洲是暴動的,革命的,勞動階級的歐洲。對於這個歐洲,皮涅克似乎沒有注意,雖然皮涅克也曾提起:「工人,失業的工人,他們的母親與妻子,以及同他們在一塊的異教徒,暴烈分子,詩人與藝術家……高喊著第三國際……」但是皮涅克並沒有注意地,好好地將他們表現出來。在事實上,這一批工人,失業的工人,暴烈分子,詩人與藝術家的生活對於我們恐怕更重要些罷?

  還有一層,在上邊我們所提起的一個向美國人演說的農民,他又有幾句話說道:「我們這兒現在有勞動的蘇維埃的政權了,而對於國外呢,我們預備的有第三國際……」照著這種邏輯,那末,這個第三國際似乎專門是俄羅斯的產物,而與世界的無產階級沒有什麼血肉的關係了。但是第三國際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機關,並不是俄羅斯的私有品。歐洲的無產階級之重視第三國際,並不亞於俄羅斯的無產階級……

  不過在《第三都城》中,皮涅克總是進步了。在《赤裸裸的年頭》中,皮涅克的主人翁,差不多都肯定地說,不需要什麼Internationale,也不需要什麼德國人馬克斯……俄羅斯的革命似乎完全是民族的,與世界沒有什麼關係。現在皮涅克也居然承認第三國際的作用了,這實在是進一步了。

  皮涅克是天才的作家,他的年齡還輕,他還有不可限量的將來。我們很希望皮涅克能夠努力下去,不但為革命的同伴者,而且為革命的表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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