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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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農會裡操練,現在回來幹什麼?」 破草帽下面的吳長興的面孔,死板板地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只將烏紫的厚嘴唇動了一動: 「回來幹什麼?快要派兵來打我們了。我回來收拾一點東西,上山去……」 「就快來了嗎?」荷姐一下將鋤頭放在肩上扛著,仿佛預備去對敵的樣子。她的兩隻純厚的眼睛這時驚異得變成為圓形了。接著吳長興一句一句地,慢慢地告訴了她詳細的情形,他說,敵人的勢大,而自衛隊又沒有充足的傢伙;他說,他跟著自衛隊上山去,而她,荷姐,留在家裡看家…… 「我也跟你們去?」荷姐說。 吳長興將眼睛一楞,預備罵他的老婆,然而他即時明白了,發火是沒有用處的,只得平一平氣說道: 「你跟我們去幹什麼呢?你是一個女人,又不能打仗……」 「呸!我不能打仗?」荷姐將鋤頭往地下一豎,吐著輕蔑的口氣,說道:「我比你還打得凶些。只要我手中也有槍。你看一看我就是!」 「可是我們沒有多餘的槍呵。」吳長興的氣更低下去了。他這時宛如被他的老婆的強硬的態度所壓服住了。 「沒有槍也不要緊,石頭扁擔都可以。我一定跟你們去。把我丟在家裡幹什麼?」 「那家裡的東西怎麼辦呢?」吳長興的聲音更為低小了。荷姐聽見這話,如神經病發作了也似的,兩手握了鋤柄,哈哈地狂笑起來。 「你家裡有什麼金銀財物?你家裡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值得小偷來照顧?」 荷姐將胸部捶了幾拳,停住不笑了。她兩眼瞪著被她的狂笑所弄得呆了的丈夫,繼續正經地說道: 「我們只要把破爛的衣服捆一捆帶在身邊,再也沒有可以捨不得的東西了。走,我們到屋裡去收拾東西罷。還有,一小罐子鍋巴我們可以帶著做乾糧……」 荷姐荷著鋤頭在前面直挺地走著,吳長興很服順地跟著她,慢慢地進入為他們所要拋棄的低小的茅屋,在這裡他們結婚,在這裡他們共同度過長時間的淒苦的貧寒的生活…… 害著傷寒病症,躺在床上不能走動的王貴才,眼看著他的小妹妹毛姑和著何月素即刻就要離他而去了,去跟著自衛隊一道退避到那深山裡,因為打柴他也曾到過那裡幾次……怎麼辦呢,啊?他病了,他不能跟著他們一道去,這該是使他多麼難過的事!唉,這討厭的病!這逼得他不能充當自衛隊隊員的病!為什麼他要害了這種萬惡的病呢?王貴才最後恨得伏著枕哭泣起來了。 素來很嚴厲的王榮發近來不知為什麼待自己的兒女有點寬大起來了。先前他很氣憤兒女的行動,百方企圖著打斷他們和農會的關係,可是自從張舉人遊街以後,他卻靜默起來了。雖然不公開地表示同意,可是對於兒女的行動不再加干涉了。有時老太婆為著兒女的行動生氣,老人家反安慰著她說道,讓他們去,現在是他們年輕人的世界了……聽著緊急的風聲,老人家見著王貴才病在床上躺著,很十分地代為焦急起來:他不能跟自衛隊上山去怎麼辦呢?將他捉住了,大概是不會活的……雖然「他病了,或者不致於」這種解釋安慰著他老人家,可是老人家總不能放下心去。 聽著女兒要跟著自衛隊上山去,王榮發始而不以為然,可是後來想到女兒不離開的危險,便也就不加阻攔了。可憐的老太婆見著親愛的女兒要離開她,要離開安穩的家庭,而要去跟著什麼自衛隊一些男人們一道,跑到那什麼無吃無住的深山裡去,也不知一去有沒有回來的時候,整整的哭了一個整夜。 「媽!不要緊的。女人也不止我一個,還有何先生,吳長興的老婆大概也是要去的……我們不久就可以回來,媽!……」 毛姑的勸慰總減低不了老太婆的焦慮。她拚命地不讓自己的女兒去冒險,她說,任死也死在一道,可是老人家反對,而毛姑又執意著要去,終於使得她只有無力的哭泣而已。 最後,毛姑走向病榻跟前,向自己病了的哥哥辭別。看見哥哥的熱度極高的通紅的面孔,以及他那淚絲絲的,飽含著無限的悲哀的眼睛,毛姑忍不住掩著袖子哭泣起來了。王貴才很費力地伸出熱得燙人的手來,將毛姑的左手緊緊地握著,幾番地欲言又止,後來將手鬆開,臉轉向床裡面去了。他僅僅用著萬分苦痛的聲音說出一句話來: 「妹妹,你去罷!……」 立在毛姑背後的何月素,睹此淒慘的情狀,也不禁落下幾滴淚來。然而她意識到時候已不早了,該動身走了才是,於是便忍著心向毛姑催促著說: 「毛姑娘!我們要走得了,再遲恐怕趕不上他們了。」 出乎何月素的意料之外,毛姑即時拭一拭哭紅了的眼睛,回過臉來毫不留戀地說道: 「好,我們走罷!」 在老太婆哭泣的聲中,在老人家呆著的悵悵的眼光中,毛姑和何月素各人手提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向著走向關帝廟的那方向走去了。 當李木匠走進門的時候,他的老婆正在很注意地縫補著他的破了的白布褲子。李木匠本是不大愛穿有了補綻的衣服的,可是近來因為窮困,無錢買布的原故,便也就不得不把愛漂亮的脾氣遏止一下,經常穿他的老婆所補的破衣服了。他的老婆和先前一樣,很安於自己的窮苦的命運,不過先前她吃慣了他的丈夫的拳頭,現在卻漸漸把這事忘記了。如果農會的婦女部將很多的婦女都鼓吹得覺悟起來了,則她,李木匠的老婆,還是照著先前一樣地生活著,思想著,從沒有過超過她現在的範圍以外的希求。李木匠一方面恨自己老婆愚蠢,可是見著別人的老婆不服從丈夫,也就很慶倖自己的命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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