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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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自己的丈夫回來了,停下手中的工作,也不起身,只將呆笨無光采的兩隻眼睛望著他,宛如忘記了說話一般模樣。 「我的褲子補好了嗎?」李木匠問。他的老婆搖一搖頭,表示還沒補好。 「那怎麼辦呢?」李木匠的眉頭皺起來了。「我即刻就要拿去才行。我們自衛隊今天就要進山裡去……你快補完好嗎?」 聽了這話,他的老婆如夢醒了也似的,即刻低下頭慌忙地動起針線來。李木匠立在她的面前,往下看著她的手內針線的移動,心內禁不住想起來了她的愚蠢然而很馴服的性格,她的慣於過著窮苦的生活,以及他往日待她如何地不好……這樣的老婆好呢還是不好呢,他想。胡根富的二媳婦的風騷的模樣在他的腦際裡湧現出來了……接著他便想到那一晚被打的情形,不禁有點臉紅起來了,同時,他生了對於他的忠實的老婆羞愧的心情。還是這樣的老婆好呵,他想。 約摸經過十分鐘的光景,他的老婆將褲子補好了。他將褲子拿到手裡翻看了一下,然後順手疊將起來,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他的老婆仍愚笨地望著他的動作,不說話。 「你把我所要穿的衣服都收拾好,」李木匠轉過臉來向她說道,「我要帶上山去。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她忽然臉孔蒼白起來了,驚慌地張開厚唇的大嘴問道: 「你要到哪裡去呵?把我一個人丟掉嗎?」 一種失望的要哭的聲音,使得李木匠重重地看了她幾眼,動了憐憫的心情。他想將她擁抱起來,好好地安慰她幾句,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做的習慣,終於止住。 「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我怎麼過日子呢?……」 她終於嗚咽著哭泣起來了。這時李木匠才拉起她的手來,如大人安慰小孩子也似的口氣說道: 「聽我說,不要哭。我不久就要回來。家中還有點米……地裡的豆子你別忘記鋤……一個人好好地過日子,我不久就要回來……等我們自衛隊打了勝仗的時候,我們的窮日子就會好起來。別要哭,給我收拾東西罷……」 § 四九 五十餘人的隊伍如長蛇一般地走上往三仙山的路途了。張進德領著第一隊在前引路,李傑壓第一隊的隊角。在他的後面行走著三個女人,女人們的後面是十幾個挑著米糧雜物的,再後面是第二隊,第三隊。隊伍當然是很花色的,有的荷著快槍,有的握著長刀,有的武器只是直挺的木棍…… 他們具著同一的命運,跳動著同一的心,開始向著同一的方向走去。在那不可知的前途上,期待著他們的是些什麼呢?他們之中誰個也不能說定。但是他們一致地感覺到了,就是從今後他們走上新的鬥爭的路,這鬥爭的結果不是勝利便是死滅,不是他們重新回到關帝廟,便是李敬齋重新把定住統治者的勢力。 炎熱的太陽發著淫威,秧稞中的熱風更閉塞住人們的呼吸。汗珠子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流著,如淋著雨也似的,就是不斷地用袖口或手巾揩拭,也不能稍微止住。有的帶著草帽,有的撐著傘,可是有的只是光著頭,一點什麼遮蓋都沒有。李傑看見走在他的前面的癩痢頭的頭上,那無毛的疤痕被日光曬得發紅而要漰出油來的模樣,不禁忍不住發出一種憐憫的聲音: 「喂!黃同志!(別人都稱呼他為癩痢頭,而李傑獨稱呼他為黃同志。)太陽曬得很痛罷,來,來和我共一把傘,這傘很大。」 可是荷著一支快槍,正走得有勁的癩痢頭,回過滿流著汗水的紅臉來,很感激地微笑道: 「不用,李先生!我是這樣曬慣了的。」 「你為什麼老稱呼我李先生?」李傑用手巾揩一揩臉上的汗水,一面很親密的向癩痢頭說道,「我不是幾次教你稱呼我李同志嗎?我們都是同志,沒有誰個是先生呵。三仙山你到過嗎?」 「我很去過幾次呢,李先生。」 「你看,你又稱呼我李先生了!」李傑略微表現出一點氣憤的神氣。癩痢頭有點難為情起來,笑著說道: 「媽的,我這樣稱呼慣了,總是記不得……」他停了一會,將眉頭皺了一下,向李傑問道:「我們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呢?」 「那可說不定。」李傑說。 「媽的,我們的傢伙不夠,討厭!不然的話……」 前面有人唱起山歌來,那嘹亮的喉嚨打斷了李傑對於癩痢頭說話的注意。接著有很多的聲音同時附和起來。「這一次雖然是回避,也可以說是逃跑,但是孩子們的心氣並不頹喪呢……」李傑一面這樣想著,一面聽著在他覺得是很悅耳的歌聲。 在李傑後面行走著的三個女人,她們的頭上都戴著闊邊的草帽,手裡都提著小小的包袱,如果從遠處看來,一定認識不出她們是女人來。他們比男人們好說話些,一面走著一面不斷地說著話。她們自成為一個小小的世界,仿佛男人們的山歌聲,引起不了她們聽的興趣。何月素現在完全變成農家女子的裝束了,照著她的外表看來,誰個也認識不出她是何家北莊的何小姐,何二老爺的侄女兒……「我現在和你們一樣了,你們看,可不是嗎?」她常常向毛姑們這樣很自得地說著,她們也就漸漸忘記了她是生自別一個階級了。可是在女人們的口中不大容易冒出「同志」兩個字來。她們雖然和何月素是很親密的,可是說起話時,還總是脫不了一個老的稱呼「何小姐」。 「何小姐!你知道這三仙山為什麼要叫做三仙山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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