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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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傑說著這話,即將手中的信遞給她了。她看見李傑這樣憂鬱的,失望的神情,驚怔了好一會,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李傑見她將信越讀下去,越將眼睛睜得圓了,臉上也越漸蒼白起來。將信讀完了的時候,她的眼睛充滿著氣憤與懷疑,聲音顫顫地向著李傑說道: 「這,這是真的嗎?豈有此理!……」 李傑沒有做聲。毛姑莫名其妙,只驚異地望著他們兩人,想開口又沒有開口。信紙從何月素的手中落到地上了。她一瞬間如中魔也似的,眼睛筆直地向落下的信紙望著,一點也不移動。停了一會,她口中輕輕地唧咕出幾句話來: 「這樣革命革得好……這才真是革命呢……」 「什麼一回事?」 突然的剛走進來的張進德的聲音,將發了癡的何月素的狀態驚醒了。她重新彎起腰來拾起那落在地上的信紙。 「什麼一回事?」 張進德又重複了一遍,何月素立起身來,手中持著拾起來的信紙,如考驗也似地向張進德望了一會,說道: 「什麼一回事……事情是很糟糕了,我告訴你。」 於是張進德聽著何月素的述說了…… 在張進德的臉上始而為氣憤的火所燃燒著了,即時紅漲起來。繼而憂鬱的雲漸漸地展布開了。他低下頭來,默然不發一點兒聲響。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房間內一時寂然。出乎意料之外,他忽然伸出巨大的拳頭向著桌面上狠狠地擊了一下,放出很堅決的聲音,說道: 「媽的,管他呢!我們幹我們的!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就應當勇敢地幹下去!……」 § 四三 李敬齋什麼也沒有明白。自己的親生兒子號召著農民反對他的父親;許多年馴服的,任著田東家如何處置就如何的佃戶,和奴隸差不多的佃戶,現在忽然向他們的主人反抗起來了;他,李敬齋,本是一鄉間的統治者,最有名望的紳士,現在忽然被逼得逃亡出來,匿居在這縣城裡的一家親戚家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就這樣地翻了天嗎?兒子反對父親!佃戶反對地主!這是曆古以來未有的奇聞,而他,李敬齋,現在居然身臨其境。眼見得於今的世道真個是變了。唉,這該是怎樣的世道啊!…… 自從陰謀破露了,張舉人被拖著遊街以後,李敬齋即和著何松齋先後逃亡到縣城裡來了。在縣城裡也被如李傑一般的人們統治著,「打倒土豪劣紳」的標語到處貼得皆是,這所能給與他和何松齋的,只是增加他們的失望的心情。難道世界就從此變了嗎?李敬齋有時不免陷到絕望的深淵裡,但是何松齋卻比他樂觀些,不相信這樣的現象會延長下去。 「等著罷,敬翁!」何松齋有一次躺在鴉片煙床上,在癮過足了以後,很有自信地說道,「這樣是不會長久下去的。在一部二十四史上,你曾看過有這種事嗎?打倒土豪劣紳……哼哼,笑話!社會上的秩序沒有我們還能行嗎?流氓地痞可以成事,這些黃口孺子可以幹出大事來,國家的事情可以由他們弄好,笑話!敬翁,你等著,我們不久就會看著他們倒下去。」 李敬齋雖然充滿著滿腹的疑惑,但也只好等著,等著……逃亡到縣城裡已兩個多月了,然而還沒等到著什麼。在別一方面,從鄉間傳來的消息:農會逐漸地發展起來,而他的兒子,這個叛逆不孝的李傑,越發為一般農民所仰戴了……「等著罷,你這個小東西!你的老子總有一天叫你認得他!」李敬齋時常這樣暗自切齒罵他的兒子,但是他的兒子究竟會不會「認得他」呢,他想,這也許是一個問題。 終日和鴉片煙槍為伍,李敬齋很少有出門的時候。街道上的景象令他太討厭了。掛皮帶子的武裝同志,紅的和白的標語「打倒……」「擁護……」他一見著就生氣。為著避免這個,他想道,頂好是藏在屋裡不出去。何松齋時常來看望他,順便向他報告一些外面的消息。他有時見著何松齋進來了,強裝著笑容問道: 「啊,何老先生!令侄女現在工作如何?婦女部很有發展嗎?」 何松齋也就勉強裝出象煞有介事的樣子,撇著幾根疏朗的鬍子,笑著答道: 「承敬翁見問,舍侄女近況甚佳。婦女部的工作甚有發展,凡吾鄉婦女不服從丈夫與父母者,皆舍侄女之功也。不過舍侄女雖然對於工作甚為努力,然一與令郎相較,則愧對遠矣。」 「不敢,不敢。松翁請勿過譽。」 這樣說罷,兩人便含著淚齊聲苦笑起來了。在一陣苦笑之後,兩人複又垂頭歎息起來,這樣的日子究竟是難過的啊!…… 等待著,等待著…… 從省城裡傳來了政變的消息。原有的縣城裡的軍隊開拔走了。縣知事也更換了。開來一排新的軍隊……接著街上的標語便都被撕去了。換了別一種的緊張著的,然而又是苦悶著的空氣…… 聰明的何松齋即刻感覺到是一回什麼事了。他的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了。幾根疏朗的鬍子撇得更為翹了。在打聽得了確實的消息以後,他全身的血液為著歡欣所沸騰起來了,即刻跑到李敬齋的寓處,報告為他們所等待著的「佳音」。 被鴉片煙麻木了的李敬齋,起初沒有明白是一回什麼事。後來他明白了這消息的意義,不禁將銜在口中的煙管一丟,一骨碌兒爬起身來,如蒙了巨大的皇恩也似的,說道: 「真的嗎?哈哈,我們終於等著了!」 「現在我們可以請令郎休息一下了。」何松齋一面撇著仁丹式的鬍子,一面射著奸險的眼光,這樣得意地笑著說。李敬齋便也當仁不讓,接著打趣他道: 「小兒無能,何必言及?惟令侄女對於婦女部工作甚為努力,一旦將工作拋棄,豈不要令為丈夫與父母者可惜乎?」 兩人又笑起來了。可是這一次的笑是真笑,是得意的,勝利的笑了。在許多時逃亡的苦悶的生活中,兩人又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優越了。「社會上的秩序沒有我們還能行嗎?黃口孺子可以成事嗎?打倒土豪劣紳?請你慢一點,哈哈!……」何松齋想起自己的話來,不禁更確信自己的見識的遠大了。 「請好好地吸一口罷,松翁!」李敬齋說著這話時,那一種神情好象表示對於何松齋的感激也似的。何松齋毫不客氣地便躺下了。兩人相對著吞雲吐霧起來。在不大明亮的,如鬼火一般的昏黃的煙燈光中,兩人黃色的面孔上都蕩漾著滿意的微笑的波紋。「世界究竟是我們的……」在這一種確定的意識之中,兩人很恬靜地為黑酣鄉的夢所征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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