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四五


  何月素一面望著不知何故紅了臉的張進德,一面思索了一會,很堅決地說道:

  「我的意見和你的一樣。我們說的是土地革命,為什麼還說到租不租呢?張同志你到底是怎樣地主張?會長先生?」她說出最後的一句話之後,抿著嘴向低著頭不做聲的張進德笑起來了。張進德半晌不回答何月素的話,好象沒聽見也似的,後來他忽然抬起頭來,恢復了他平素的果敢的態度,很沉重地說道:

  「現在我的意見也和你們兩個人的一樣。」

  「好,那我們明天就貼出佈告來。」李傑很滿意地這樣說。他眯著兩眼,笑嘻嘻地望著窗外,一壁用手指頭叩著桌面,如在幻想著什麼得意的事也似的。忽然他回過臉來向著張進德問道:

  「劉二麻子為什麼現在還不見影子呢?我們的交通總長忘記了他自己的職務嗎?他應當到城裡去買寫告示的紙,而且我有一封信寫給省裡總會去的,也要他到城裡去寄……」

  李傑說到此地停住不說了。他很驚異地望著張進德和何月素改變了的神情。張進德低下眼睛俯視著桌面,表現出十分局促的樣子,而何月素偏過頭去,那紅漲了的臉部還可被李傑看著一半。好象他們二人之間有什麼秘密,這時被無意的李傑的話語所揭露了也似的,這逼得李傑覺得自己也好生不安起來。他暗自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並沒說出什麼不好的話呀!怪事!……」由這一種思想,他也沒有勇氣再繼續往下說去了。這時房間的空氣頓時沉默得令人難耐,尤其令李傑感覺得難過,不知如何才能脫去這種快要悶死人的境界。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忽然房門一開,劉二麻子紅著臉,很倉皇地跑進來了。只見劉二麻子噗通一聲,在張進德的面前跪下了,這眼見得也弄得張進德莫名其妙地嚇了一跳,何月素回過臉來,見是劉二麻子跪在張進德的面前,臉孔更加紅漲起來,很厭惡地瞅了一眼,即刻就立起身來走出房門去了。

  「你,你是怎麼一回事?」張進德很驚異地問。

  「請你打死我這不要臉的東西罷!唉,我這不成形的人……進德哥!你把我打死罷,打死我也不冤枉……我做出這種事來……我,我懊悔也來不及了……」

  劉二麻子忽然伏著張進德的膝頭哭泣起來了。張進德將眉頭一蹙,半晌沒有做聲。在他的臉上逐漸露出一種憐憫的神情了。開始用手撫摸著劉二麻子的光頭……

  「你昨晚難道發了瘋不成?」張進德後來這樣責備他,但在低微的聲音裡只有憐憫而無厭恨了。「究竟是一回什麼事呵,你說!」

  「我,我吃醉了酒……我……發了昏……」

  劉二麻子還是伏著張進德的膝頭哭泣,仿佛小孩子受了什麼冤枉,在他的母親面前訴苦的模樣。李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是什麼一回事。只見張進德更將聲音放友愛一點,撫摸著劉二麻子因哭泣而稍微有點擺動的光頭,如母親教訓小孩子一般地說道:

  「只要你下次不這樣了,我想何先生是一定不會怪你的。此後好好地做事要緊。老婆是可以找得到的……起來罷……李先生在這裡,他要叫你到城裡買東西去呢?……」

  § 四二

  這鄉間的空氣還依舊,可是這鄉間以外,在縣城裡,在省城裡,在政府建都的所在,近來似乎在醞釀著什麼可怕的,一時尚難以想像的事變……

  李傑經常地讀著由省城裡寄來的書報,通告,書信,雖然不能在這其間尋出一個確定的線索,可是那些隱隱約約的語句,偶爾不十分清晰的暗示,在在都足以逼令李傑感覺著,就是在普遍的緊張的革命的空氣的內裡,正在醞釀著要爆裂的××的炸彈,這炸彈雖然一時不能被指出在什麼地方,然而如果一朝爆裂了,那是有可怕的結果的。李傑深深地感覺到這個不可避免的事變,雖然不能用明顯的語句將這種感覺表示出來,可是他近來卻為著這種感覺所苦悶著了。

  在他初進到革命軍裡工作的時候,他也和別的人一樣,為革命這醇酒所沉醉著了。他曾相信這軍隊以及這軍隊的指揮者,也和他一樣,是革命的主力,是光明的創造者。可是他後來漸漸熟悉了軍隊中的情形,漸漸認識了所謂「革命的大人物」的面目,不禁逐漸地失望起來。「這樣的人能夠革命嗎?如果這是革命,那末這革命是為著誰個所需要的呢?它的結果是怎樣?……」他總是這樣暗自想著,他的不滿意和懷疑也就因此深深地增加了。

  那時,同志們說他害了「左傾幼稚病」,說他過於擔心……他自然不願意承受這種樂觀的意見,但是他不能很確定地證明他所懷疑的對象,於是在那時他便也沒有很堅強的反駁。但是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些人講革命是靠不住的」,終於請求回到自己的故鄉來,實地進入鄉下人的隊伍裡……他相信這是根本的工作,如果他要幹革命的話,那便要從這裡開始才是。

  現在,他回到鄉里已兩個多月了。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中,他相信自己有了相當的成績。無數的年月被舊的陳腐的生活鎖鏈所捆縛著的鄉間,現在居然由他和同志們的努力改換了一副新面目了。在這鄉間,土豪劣紳們失去了勢力,鄉人們開始意識到有走上新生活的道路的必要。這當然不是小事,這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的一種非常現象啊!但是這鄉間究竟是一個很微小的區域,在這裡他究竟很難建造出一個理想共和國來,如果在這鄉間以外的地方,在縣城裡,在省城裡,在京都裡,統治著××的勢力。李傑感覺著這種××的勢力蒙著一種面幕,逐漸地在暗裡膨脹著,說不定今天或是明天,那可怕的面目就會呈露出來。那時倒怎麼辦呢?……如果李傑感覺到在這一鄉間的範圍內,他是有力量的,可是當他想到這範圍以外的時候,那他便要感覺到自己的微弱了。

  他深深地為著這種感覺所苦悶著。有沒有將自己的這種感覺告訴其他同志的必要?誰個也不會明白他。樂觀的,正在興奮著的何月素,是不會相信他的話的。她一定要反駁他,「不,這是不會發生的事情!」至於毛姑,王貴才,劉二麻子,癩痢頭……那是更不會明瞭他的話的。有一次他曾向張進德略略提及一下,可是張進德很不在意地說道:

  「管他呢!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

  誰個也不會明白他的焦慮!天曉得!……

  今天,他接到他的朋友從省城裡寄來的一封信。不知為什麼,在未將信封拆開以前,他就好象預感到那信裡面有著什麼不好的消息。他的預感竟證實了。他的朋友向他報告「馬日的事變」……××的勢力抬起頭來了……政局正在變動……大部分的所謂「領袖」右傾……

  這對於李傑並不是意外的晴天霹靂,他早已預感到了。不過當他的預感被這封信證實了的一瞬間,他的一顆心不禁陡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嗯哈!這些帶假面具的魔鬼到底要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來呀!」他想。但是今後應當怎麼辦呢?革命就此算完結了嗎?光明究竟沒有實現的希望嗎?不,這是不會的罷?……

  他將信的內容首先告訴了何月素。這時何月素正在為毛姑解釋「階級……專政……資本主義……」的意義,毛姑聽得出神,她也說得高興。她翕張著小嘴,活動著兩隻圓圓的眼睛,有時還擺動著白嫩的小手。李傑走進房內,她並沒有覺察到,倒是頭偏伏在桌上靜聽著的毛姑先看見他了。

  「你說得這樣高興,可是你可知道在省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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