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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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 夜已經深了。在寂靜的田野間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和一種什麼夜鳥的叫鳴。那聲音對於李傑是很熟悉的,然而在竹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夢的他,總想不起這叫鳴著的夜鳥是什麼名字。由那種淒清而愁苦的音調,他的內心裡緊張起來一種說不出的,說悲哀又不是悲哀,說歡欣又不是歡欣的情緒。 他想起來了他的身世:富有的家庭……童年的嬌養……小學……中學……對於王蘭姑的戀愛……這一階段的生活是怎樣地甜蜜而平靜!沒有憂患,沒有疾苦,有的只是溫暖的天鵝絨的夢。後來……思想忽然變化了。學生運動的參加,對於社會主義的沉醉,接著便和父母起了衝突……王蘭姑的慘死促成了他對於家庭的決裂。接著便是上海的流浪,黃埔軍官學校的投考……於是李傑捲入偉大的革命的浪潮裡。那過去的天鵝絨的夢,在他的身上不留下一點兒痕跡了。他久已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個穿著灰軍服的兵士。他更久已不是一個少爺,而是一個堅毅的戰士。對於他,久已沒有了家庭,沒有了個人的幸福,有的只是革命的事業……甚至於他的青春的夢,那個為他所愛戀的,已經死去了的王蘭姑,也久已被他所忘懷了。 這次具著不可動搖的決心,他辭去了軍中的職務,情願回到自己的鄉間進行農民的運動。這因為他看清楚了那所謂「革命軍」的,未必真能革命,自己反不如走到群眾中去,努力做一點實際的工作。二者也許因為他還有著愛鄉的觀念,總想對於自己的故鄉多有一點貢獻,或者更因為他具著復仇的心情,他要立在農民的隊伍中間,顯一顯威風給他那做惡的父親看。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於他,李傑,到底能不能將一些無知識的農民弄得覺醒起來呢?…… 夜鳥還是繼續著淒清而愁苦的音調。思想如翻騰著的浪潮一般,湧激得李傑無論如何不能合眼。他想爬起身來,將門開開,到外邊走一走,呼吸一呼吸田野間的氣息。但是他怕驚動了吳長興夫婦和張進德,終於沒有照著他的想念做去。 想到了吳長興夫婦,忽然晚間的一幕呈現在他的眼前了:那披散著頭髮的女人的絕望的神情,那吳長興的固執的面相和那向他所射著的不信任的,遲疑的眼光,……這些不禁使他感覺得自己的無力,而減少了對於自己的信心。「象這樣無知識的,野蠻的鄉下人,」他想道,「我怎樣對他才好呢?第一,他野蠻得要命,第二,他是不會信任我的……他那樣遲疑地看我,為什麼他要遲疑地看我?……」 只顧思想,李傑沒提防到自己的左腳抵了一下正在鼾睡著的張進德的後腦殼。張進德從夢中嗯了一聲,用手摸了一摸自己的後腦殼,又重新睡著了。李傑一面慚愧自己的大意,一面忽然起了一種歡欣的心情。一瞬間,張進德將他從失望的海裡救出來了。他想道,張進德是可以幫助他一切的,如果他能和張進德合得來,那他便有了過河的橋樑……於是他又不禁想道,在我們的時代裡,該有許多奇特的事情!李傑本來是一個少爺,而現在和張進德在一張床上睡覺。張進德本來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礦工,而現在居然是一個革命黨人,並且在將來的工作上,李傑免不了要以他為嚮導!呵,如果地主李敬齋這時知道他的兒子,叛逆的兒子,和著一個下賤的礦工睡在一張竹床上,那他將要是怎樣地不解而苦惱呵!……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上的罪人……」 出乎李傑的意料之外,張進德忽然從夢中嗯嗯地唱起歌了。李傑不禁十分驚詫起來。 「張大哥,你,你是怎麼了?」 張進德被李傑的這一問驚醒了。他揉一揉眼睛,很遲慢的,不解所以地問道: 「李,李先生,什麼?你還沒有睡著嗎?」 「你剛才唱起歌來,我只當你……」 「呵哈!我唱出聲音來了嗎?奇怪!我做了一個夢,」張進德笑著說道,「我夢著我帶了許多人馬,將什麼……敵人的軍隊打敗了……後來又開了一個大會,到了很多很多的農人,我在演講臺上唱起革命歌來。剛唱了兩句,不料被你叫醒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真有趣!」李傑也笑著說道,「你已經做了革命軍的總司令了。我願意做你的參謀長,你高興嗎?哈哈!」 這時張進德回想起來夢中的情形,半晌沒有回答李傑的話。 § 一一 張進德在夢中的唱歌,同時也將睡在隔房的吳長興驚醒了。晚間的餘怒還未在吳長興的心中消逝下去,他總想扭住誰個痛打一頓才是。如果不是張進德和李傑睡在隔房裡,說不定他要在深夜裡,又重新扭起他的可憐的無辜的老婆,無原無故地痛打起來…… 他,吳長興,自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老婆沒有什麼罪過,而且比他自己更為可憐。自從她嫁給了吳長興,她不但沒有敗過吳長興的一點家私(在別一方面,他實在也沒有家私可敗呵),而且在風裡雨裡,實在幫了他不少的忙。她很忠實,她很勞苦,這些吳長興統統都知道。在一個什麼不大露現出來的心的角落裡,吳長興也藏匿著一點對於他的老婆的愛情。但是,吳長興總是一個永遠的被欺侮者,總是一個永遠的無可如何的氣憤者。他種了五畝田,而東家尅苦他;他進城去賣柴,而那些城裡買柴的人們作弄他;他經過有錢人的村莊,而那些惡狗要吞噬他;甚至於風雨霜雪……凡他所看見的,莫不都是他的仇敵。今天將錢去買了鹽,而明天又沒有油吃了;剛剛賣掉幾擔柴,預備聚幾個錢買布做褲子,他媽的,忽然地保來了,說什麼要納軍用捐……總而言之,這一切都要使吳長興氣憤,而這氣憤卻找不到發洩的地方。命運捉弄得太厲害了,改變了他的神經的常度。他覺著一切都是他的仇敵,一切都使他氣憤。但是他向誰發洩呢?他微小,他沒有力量,他不但不能反抗李大老爺,連對付王地保也沒有法子可想。但是他氣憤,這氣憤總是要發洩的,於是他的老婆便成為了他發洩氣憤的對象。第一,她是他的老婆,而丈夫有打罵老婆的權利;第二,因為她是他的老婆,所以打罵的時候很便利,可以隨意;這末一來,他便不問他的老婆有沒罪過,只要他一氣憤時,他便在他的可憐的老婆的身上發洩了。 對於吳長興,沒有出路,似乎打罵自己的老婆,就是他的出路,在最近的一兩個月來,吳長興聽到一些關於革命軍的消息,這使得陷在無涯際的黑暗的深窟裡的他,朦朧地見到了一線的光明,感覺到在這困苦的生活中,並不是完全斷絕了希望。但是有時他又懷疑起來:「鬼曉得革命軍是好是壞?說不定,又是他媽的,象張黑虎的軍隊一樣……」這種懷疑便又鼓起他的氣憤來,如果他氣憤了,這當然,他的老婆便要倒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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