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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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說完這話,便走向前來開門了。他見著了張進德的面,即時一言不發地將頭低下,好象承認自己做錯了事也似的,默默地走向靠牆的一張小木凳子坐下,他並沒注意到張進德還帶回別一個人來。他本來是認識李傑的,——李家老樓的李大少爺,有誰個不認得呢。——可是在這樣晏了的今晚,他決不會料到自己的矮小的茅屋裡,會光臨了一個為他所盼望也盼望不到的貴客。李傑似乎也模糊地認得他,在什麼時候曾見過面,但記不清楚他的姓名。看見在地上躺著的被蹂躪的,陷於半死狀態的婦人,李傑想即刻走到吳長興的面前,指責他的非禮。但轉而一想,他初次來到吳長興的家裡,似乎不應過於直率從事,便也就默然而止了。 「請你坐一坐,我即刻做飯吃。你大約餓了吧?」張進德不注意吳長興夫婦,這樣很親熱地說了,便逕自走到灶台旁邊去了。李傑一心懸在躺在地下的可憐的婦人身上,忘記了肚饑,很隨便地回答了張進德一句: 「還好。」 聽見了生疏的客人的話,吳長興慢慢抬起自己的頭來,似乎很膽怯的樣子向客人的地方望去。在黑瘦的面皮上,即刻起了驚異的波紋,而右手不禁很機械地將眼睛揉了一下,宛然他以為此刻所現在他的眼前的,是什麼不實在的幻影。 但是李傑,這個為他所不相信的奇異的幻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猝然地向他說話了: 「吳大哥,你認得我嗎?」 吳長興立起身來了。他有點顫動,不知系由於惶恐,還是由於氣憤。看了李傑幾眼之後,他重新低下頭來,低低地說道: 「你,李大少爺,我認得你。」 「日子近來過得好嗎?」 「大少爺,我們窮人的日子反正是這樣,說不上好不好。比不上大少爺你們有錢的人家……」 說到此地,吳長興歎了一口長氣,蔔通一聲又坐下了。李傑覺得自己與吳長興之間很隔膜,很生疏,欲繼續將話談將下去,但一時找不出什麼話來。同時他覺得精神上很感到痛苦,而這痛苦不能即時就消滅下去,那就是他初回到自己的故鄉,在這裡,鄉人們都懷著一種牢不可破的觀念:他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因此,他與農民們是兩種不同的人類……其實,現在回到故鄉的他,已經不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而是一個為窮人奮鬥的革命黨人了。他不但要改造農民的生活,而且也正預備著反對自己的父親,但是這種思想和行動,他將怎樣使人們瞭解呢?張進德很容易地就瞭解了他,但是張進德是例外,他本來有過相當的歷史的。對張進德,李傑很容易說話。但是此刻在吳長興的面前,他忽然遲鈍起來了。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和吳長興接近,才能使吳長興對於他發生信心…… 在李傑還未將自己的思想完結的時候,張進德已經將兩個粗磁碗鄉間的素菜端到矮小的四方桌上了。 § 九 飯菜異常地粗劣,碗筷在表面上看來是異常地不潔,那上面似乎粘著許多洗濯不清的黑色的污垢。張進德拿起碗筷來就咕哧咕哧地吃起來,似乎那飯菜是異常地甜蜜,而李傑在開始時卻躊躇了一下,皺了一皺眉毛,接著那飯菜的味道便使著他感覺到他和張進德的分別…… 「你怕吃不來我們的飯吧。」張進德不注意李傑的神情,這樣向李傑微笑著淡淡地說了一句,便又大吃大嚼起來了。不知為什麼,李傑聽了他的這一句話,不禁有點面赤起來,好象聽了什麼指責和譏笑也似的。這末一來,他更覺得那飯菜的味道是怎樣地不合於他的口舌,雖然他勉力著吞食下去,但究竟難於下嚥。於是他捉住自己了:「嗯哈!你原來是大少爺呵!為什麼張進德能吃得下去,你就不能吃下去?你這樣能立在他們的隊伍裡嗎?你這次回來是幹什麼的?你這種大少爺的樣子,能夠使農民們相信你嗎?不,你這小子還是去當你的大少爺吧,你不配做一個革命黨人!……」想到這裡,李傑便輕視自己,責駡自己起來了。在一瞬間,他曾想立起身來,對著張進德,公開地暴露出自己的醜態,讓他知道他是一個不足道的公子哥兒。但他即刻又想道,「不,這並沒有什麼,凡事都是由於習慣,我應當養成他們的習慣呵!……李傑是革命党人,李傑便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出來……」於是這種思想減輕了他將粗劣的飯菜吞下肚去的困難。 這時,吳長興還是坐著原來的地方。他圓睜兩眼凝視著吃著飯的李傑,心中老是不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為什麼李大少爺今晚會降臨到吳長興的茅舍裡?為什麼一個尊貴的大少爺忽然和一個窮光蛋,張進德,交起好來了?他居然能吃這粗劣的飯萊,他居然似乎不擺一點大少爺的架子……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呢? 「他莫不是和張進德玩什麼把戲罷?」吳長興繼續想道,「不然的話,為什麼……」 「好,李大少爺在這裡,我們今天就評一評理罷!」一直到現在躺在地下不做聲的吳長興的老婆,忽然一骨碌兒躍起來,披散著頭髮,好象一個母夜叉也似的,這樣面指著吳長興說道: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有哪一點虧負你呵?你今天也打罵我,明天也打罵我……」 張進德和李傑驚詫得將碗筷停下來了。張進德始而望著他的表姐的不尋常的神情,接著低下頭來歎了一口氣。李傑從來沒曾看見過這末一幕令他感動的悲劇。女人的忿怒的,不平的,反抗的話音,引起了他的充分的同情,他覺得他即刻可以幫助她將她的丈夫鞭打一頓。 「今天我說鹽沒有了,叫你挑一擔柴到城裡去換一點鹽來家,你就罵我是敗家精,扭住打我,難道說鹽都是我一個人吃掉了嗎?你自己沒有吃嗎?你說我是敗家精,我問你,你家裡的什麼被我敗了?自從過了門一直到現在,我敗了你姓吳的一點什麼來?風裡雨裡,我曾過過一天好日子嗎?吃也沒有吃,穿也沒有穿,我不抱怨你,這已經是我很對得起你了,偏偏你這黑東西沒有天良,今天也打罵我,明天也打罵我,簡直不把我當做人……」 吳長興的老婆滔滔地說到這裡,覺著傷心過甚,不禁放聲痛哭起來了。她用雙手掩著面,走至房門的前面,將頭抵住門,越哭越加厲害。這時吳長興低著頭一聲也不響,仿佛他的老婆的動作沒有給與他以任何的刺激。李傑覺得有滿腔的憤怒,但不知如何才能發洩出來:指責吳長興的不是呢,還是向他的被冤屈的老婆說一些安慰的話?……唉!鄉間的農婦的生活!李傑不禁慨歎起來了。 張進德立起身來,很鎮靜地走至吳長興的面前,向他低著的頭部凝視了一會,輕輕地開始說道: 「長興哥,你別怪我說你,你這樣是太不對了。荷姐又不是你的牛馬,你怎麼能無原無故地打罵她呢?我知道你窮苦得難受,找不到什麼地方出氣,只好將自己的老婆當為出氣桶子,可是,長興哥,這是不對的,荷姐究竟是一個人呵!……你說她是敗家精,那你就別怪我向你一問,你有什麼家私可敗?請你問一問良心,荷姐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嗎?……我勸你下次不要這樣了!……夫妻們不怕窮,怕的就是不和氣……」 張進德說完了話,向他的痛哭著的表姐很同情地看了兩眼,便又回到自己的原處坐下了。吳長興聽了張進德的話,依舊地一聲也不響,這使得李傑猜度不著他是承認過錯了呢,還是不以張進德的話為然,或是另外想著別的事情…… 後來,吳長興的老婆,眼看是哭得疲倦了,靜靜地走向房裡,向床上躺下去了。一時的寂靜。從門縫裡陡然吹進一股子怪風,將桌上的香油燈幾乎熄滅了。牆壁上搖晃著不定的三個人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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