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他常常將自己和李家老樓的李大老爺相比。他不明白,為什麼兩個同是生著鼻子眼睛的人,會有這樣天大的差別?李大老爺宛然過著天堂的生活,有財有勢,他媽的,吃的是美味,穿的是綢緞,要什麼有什麼,而他,吳長興,簡直陷在十八層的地獄裡,連吃的老米都沒有!李大老爺雖然不動一動手腳,從來沒赤過腳下田,割過稻,可是他媽的,家裡的糧米卻堆積得如山,而他,吳長興,雖然成年到頭忙個不了,可是忙的結果只是一個空!……這到底是一回什麼事呢?這難道說,他想道,真個是因為墳山風水的不同嗎?鄉下人的思想舊,都很深地具著迷信,但是吳長興卻不知因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氣憤過度了,並沒有什麼迷信,——他不相信李大老爺的享福,和他自己的吃苦,是因為什麼墳山風水的好壞。

  他仇恨李大老爺。但是怎樣對付他的敵人呢?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知道李大老爺有一個兒子,這兒子在一年以前,他是時常看見的,不知為什麼,跑到外邊一年多沒有回來,並且沒有音信。「死了這個雜種!……讓李敬齋斷絕了後根!……」有時吳長興不禁這樣慶倖地想著。他對於李傑雖然沒有深切的仇恨,然因為他仇恨李傑的父親的原故,便也就對於李傑不會發生好感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做惡兒壞蛋,」吳長興很肯定地想道,「既然李敬齋是這樣子,那末,他的兒子也就好不到哪裡去呵。」

  出乎吳長興的意料之外,一年多沒有音信的李敬齋的兒子,忽然被張進德引到自己的家裡來了。據吳長興所知道的,張進德和李傑並沒有什麼過去的關係,也許連面都沒見過,不料現在忽然……這真是天曉得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李傑,一個頂闊頂闊的大少爺,會于夜晚間降臨到吳長興的茅舍裡?為什麼他能和張進德忽然地交起好來?為什麼于談話中,于吃飯時,於就寢前,張進德能那樣不客氣地對待李傑?而李傑也就為什麼能處之泰然,好象和張進德是多年的舊友也似的?……

  吳長興無論如何不能明白他目前的事情。他想問一問張進德,得知道一點兒究竟,但沒有相當的機會。同時,他發生了一點羡慕張進德的心情:張進德,也不過是一個粗野的漢子,居然能和李大少爺做起朋友來,居然能那樣很自然地對待李大少爺,而他,吳長興,無論如何都不能,絕對地不能……

  似乎是快要到黎明的時候了。從什麼地方已經傳來了幾聲報曉的雞鳴。吳長興想重新入夢,然而結果是枉然無效。睡在床那頭的他的老婆,似乎深深地歎息了幾聲,然而沒有繼續的動作。他不知道她是在夢裡呢,還是在醒著。他想叫她一聲,但忽然覺得一種羞愧的心情包圍了他,使他如罪人也似的,沒有膽量張開自己的口。這時他想起來了他的老婆是如何地忠實而可憐,他對待她是如何地殘酷而不公道……「我應當即刻向她跪下,承認自己的過錯呵!」他的思想忽然這樣地閃了一下,然而即刻為他的高傲所壓抑住了。

  睡在隔房的張進德與李傑,在談了一番話之後,久已又寂靜地睡熟了。吳長興很苦惱地想道,他們倆也許在做著什麼總司令參謀長的夢,很快樂的夢,而他,吳長興,卻睜著眼睛活受罪!……最後他的思想歸結到:

  「鹽沒有了。今天挑一擔柴到城裡去賣。順便看一看革命軍是什麼樣子也好……」

  § 一二

  在這一鄉里,劉二麻子算是出色的人物。每一個人,差不多連會說話的三歲的孩子,都知道劉二麻子這個名字。這當然並不因為劉二麻子有錢,他是一個道地的窮光蛋;這當然也並不因為劉二麻子做過官,就是從他數起,一直數到他的五代祖父,也沒有誰個榮享過官的名號;這當然更不因為劉二麻子做過什麼驚人的事業,無論什麼驚人的事業,就是他在夢裡也沒有做過。這因為,呵,說起來很平常,因為他的臉上的麻子生得特別大而且深,差不多可以將豌豆一粒一粒地安置上去。此外,他的力氣和水牛差不多,挑柴禾的時候,他的擔子一定要比別人的大。此外,也許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逢人便說他一定要娶老婆,但是老婆終於娶不著。

  別要看劉二麻子這個稱號傳遍了鄉間,但是劉二麻子自己卻無論如何不承認這個稱號。如果有誰個當面叫他劉二麻子,那嗎這就好象挖他的祖墳一般,他是要和你拚命的。因此,雖然人們在背後叫他為劉二麻子,但是當面卻都叫他為劉二哥,或是劉老二。命運註定了他受窮,受欺侮,——他覺得這都還沒有什麼。惟有天老爺給他生了一臉大而深的麻子,這使得他引為終身的莫大的恨事。他想,「我窮不要緊,為什麼我要生一臉的難看的麻子呢?自然,有了這一臉的麻子,什麼女人也是不會愛我的……」雖然劉二麻子想娶老婆,而終於娶不到手的原因,重要的是在於他沒有錢,而不在於生了一臉的麻子,然而他將自己的窮和娶不到老婆的重要的原因,卻都推在他臉上的麻子的身上。生了這一臉的麻子,無怪乎受窮,更無怪乎娶不到老婆。

  他喜歡和人談起娶老婆的事情,因之,這一鄉里的青年們都知道他對於娶老婆的事情,是怎樣地盼望和焦急。有些不大老實的,多事的青年們,一見面時便向他打趣道:

  「呶,劉二哥,親說好了沒有?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酒?……」

  「劉老二,聽說你要將趙家圩子的趙二小姐娶到家裡來,是不是?」

  「張家北莊的五小姐還沒有出閣,你看好不好?托媒人去說親羅!」

  此外,還有許許多多打趣劉二麻子的怪話。劉二麻子一聽到這些譏諷他的話時,便將臉上的麻子一紅,說道:

  「怎樣?別要太小覷了人!朱洪武當年是放牛的,到後來做了皇帝。」

  或者很嚴肅地說道:

  「哼!凡事誰都說不定。時運到了,說不定我也會做附馬呢?你看,薛平貴……」

  不過,劉二麻子之所以說出這些話來,並不是因為他有了什麼信心,而只是暫時的對於自己的安慰。他很知道象他這樣生了一臉麻子的人不配做皇帝,更不配招駙馬,——皇帝的女兒,貴重的,嬌滴滴的公主,所謂金枝玉葉,會下嫁一個頂醜的麻子嗎?

  總而言之,劉二麻子一方面對於娶老婆的事情很熱心,一方面對於娶老婆的事情又很失望。他陷入很深切的悲哀裡,但這種悲哀,在他是急於需要人們的同情,而人們所給與他的,只是淡漠與嘲笑。這使得他更加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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