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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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他的心靈是如何地悲哀和顫動來。但是他不願意在我面前表示出他是具著這般難堪的情緒,而且佯做著毫不為意的樣子。當輪船開始離岸的時候,白根強打精神向我笑道: 「麗莎!麗莎奇喀!你看,我們最後總算逃出這可詛咒的俄羅斯了!」 「為什麼你說『這可詛咒的俄羅斯』?」我反問著他說道,「俄羅斯現在,當我要離開它的時候,也許是當我永遠要離開它的時候,對於我比什麼都親愛些,你曉得嗎?」 我覺著我的聲音是異常悲哀地在顫動著,我的兩眼中是在激蕩著淚潮。我忽然覺著我是在恨白根,恨他將我逼著離開了親愛的俄羅斯……但我轉而一想,不禁對他又起了憐憫的心情:他也是一個很不幸的人呵!他現在向我說硬話,不過是要表示他那男子的驕傲而已。在內心裡,他的悲哀恐怕也不比我的為淺罷。 「俄羅斯曾經是神聖的,親愛的,對於我們……但是現在俄羅斯不是我們的了!它已經落到我們的敵人波爾雪委克的手裡,我們還留戀它幹什麼呢?……」 我聽了他的話,不再說什麼,回到艙房裡一個人獨自地啜泣。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如此地悲哀過。這究竟由於什麼,由於對於俄羅斯的失望,由於傷感自身的命運,還是由於對於白根起了憐憫或憤恨的心情……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啜泣著,啜泣著,得不到任何人的撫慰,就是有人撫慰我,也減少不了我的悲哀的程度。同船的大半都是逃亡者,大半都是與我們同一命運的人們,也許他們需要著撫慰,同我需要著一樣的呵。各人撫慰各人自己的苦痛的心靈罷,這樣比較好些,好些…… 我不在白根的面前,也許白根回顧著祖國,要發著很深長的歎息,或者竟至於流淚。我坐在艙房裡,想像著他那流淚的神情,不禁更增加了對於他的憐憫,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雙手緊抱著他的頸項,撫慰著他道: 「親愛的,不要這樣罷!不要這樣罷!我們終有回返祖國的一日……」 艙房門開了,走進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人。她的面相和衣飾表示她是出身于高貴的階級,最觸人眼簾的,是她那一雙戴著穗子的大耳環。不待我先說話,她先自向我介紹了自己: 「請原諒我,貴重的太太,我使你感覺著不安。我是住在你的隔壁房間裡的。剛才我聽見你很悲哀地哭泣著,不禁心中感動起來,因此便走來和你談談。你可以允許我嗎?」 「自然羅,請坐。」我立起身來說。 「我是米海諾夫伯爵夫人。」她坐下之後,向我這樣說道,表示出她有貴重的禮貌。我聽見了她是米海諾夫伯爵夫人,不禁對她更注意起來。我看她那態度和神情與她的地位相符合,便也就相信她說的是真實話了。 「敢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伯爵夫人?」 我將我的姓名向她說了之後,便這樣很恭敬地問她。她聽了我的話,歎了一口氣,改變了先前的平靜的態度,將兩手一擺,說道: 「到什麼地方去?現在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不都是一樣嗎?」 「一樣?」我有點驚愕地說道,「伯爵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點興奮起來了。她將兩隻美麗的灰碧色的眼睛逼射著我。「我問你,你到什麼地方去呢?無論什麼地方去,對於你不都是一樣嗎?」 她說著帶著一點責問的口氣,好象她與我已經是久熟的朋友了。 我靜默著不回答她。 「我問你,你剛才為什麼哭泣呢?你不也是同我一樣的人嗎?被驅逐出祖國的人嗎?我們失掉了俄羅斯,做了可憐的逃亡者了。無論逃亡到什麼地方去,我想,這對於我們統統都是一樣的,你說可不是嗎?」 我點一點頭,表示與她同意。她停住不說了,向窗外望去,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會兒,她忽然扭轉頭來向我問道: 「我剛才聽見你哭泣的聲音,覺得是很悲淒的,你到底在俄羅斯失去了一些什麼呢?」 「失去了一些什麼?難道說你不知道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安樂的生活,失去了美滿的,溫柔的夢,失去了美麗的伏爾加河,失去了彼得格勒……」 「和你同艙房的,年輕的人,他是你的丈夫嗎?」 「是的。」我點一點頭說。 「你看,你說你一切都失去了,其實你還是幸福的人,因為你的丈夫還活著……」 她忽然搖一搖頭(她的那兩隻大耳環也就因之擺動了),用藍花的絲手帕掩住了口鼻,很悲哀地哽咽起來了。我一方面很詫異她的這種不能自持的舉動,一方面又很可憐她,但即時尋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我真是失去了一切,」她勉強將心境平靜一下,開始繼續地說道:「我失去了……我的最貴重的丈夫……他是一個極有教養,極有學識的人,而且也是極其愛我的人……波爾雪委克造了反,他恨得了不得,便在伊爾庫次克和一些軍官們組織了恢復皇室的軍隊……不幸軍隊還沒十分組織好,他已經被鄉下人所組織的民團捉去殺掉了……」 她又放聲哭起來了。我聽了她的話,不禁暗自慶倖:白根終於能保全性命,現在伴著我到上海去……我只想到自身的事情,反把伯爵夫人忘掉了。一直到她接著問我的時候,我才將思想又重新轉移到她的身上。 「貴重的太太,你看我不是一個最不幸的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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